冬天已然远去了,也不必挽留,纵然冬天一身洁净与素雅是好的,然而,还能给三月里留下些什么遗迹呢?值得记忆的恐怕只有靠北墙脚下的一点点残雪了。仿佛舞台上的道具,草草收了场,就被冷落在幕后。而台前呢,又是另一番场景了。气候渐渐和暖,还有什么值得我去写冬天的景致呢?显然不合时宜。
前几日,妻从西安打来电话说,西安太干燥,既不下雪,也不见落雨,了无情趣,不及乌鲁木齐舒适。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西安与我颇有渊源,曾经在哪里上学、工作过几近十年,倒是感觉蛮不错的。也许是妻初来咋到,尚不适应罢了。
且不说西安如何如何,乌鲁木齐却是有趣的。惊蛰过后,下了一场雨夹雪,让春寒料峭加剧。不数日,又沐春风。昨晚却不同,下了一场雨,是入春以来数的着有模有样的雨。所以说,惊蛰那天的雨雪,算不得春雨的。
睡梦里滴答、滴答的歌在暗夜里轻唱,那种轻慢散乱如游走的诉说,像长笛又像萨克斯,然而分明是真实天籁之音,悠远而深邃。
晨起,细雨持续如故。似曾相识,不,是久别重逢。凭窗远眺,朦胧的南山,朦胧的花坛景观,还有周边的房屋,浮漾着湿漉漉的流光,灰而温润,迎光则明,如珠宝;遇暗而幽深,如女子眼眸。亭台栏杆、绿化带都被雨雾遮掩了,若隐若现。层楼商厦的线条高低错落,简洁的勾物线和棱角被细雨迷乱,被雾气虚化。我守望着清晨的雨雾,翘首企盼,期盼葡萄架上爬满翠绿,期盼翠绿的叶子下隐匿着珍珠玛瑙般的葡萄。期盼桃花粉红的记忆和惹人的诱惑。
喜欢这雨,空蒙而迷幻,有女子的阴柔美。不疾不徐,像一个思念已久的情人,从遥远的'地方款款而来。经风一吹,秀发飘逸,遍体溢香。经雨一淋,肢体婀娜性感,让满城风雨摇曳波动。不必问,谁家客人,家家会开门迎接。一阵潮湿落在脸颊,有一些儿激动,这份激动霎时变得温柔了,目光澄清了,让我生发纵身拥抱的冲动。
移步花坛,草坪小径,有蹑手蹑脚潜行的新意。“昨夜一霎雨,无意苏群物。何物最先知?虚庭草争出。”闭上眼睛,我能听到古人吟诗赋词的声息;看得见淋湿在春雨里的唐诗宋词。仿佛间,迎袖一挥,书就的一行行章草,化成一树一树即将绽放的苞蕾;秀口一吐,吟哦出一句句隽诵,化成这一咕噜一咕噜往外冒着的绿色。“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韩愈如是说,这份如酥酒般的春雨,似有似无的新绿,就连帝王宫苑的景色也相形见拙了。这些嫩芽儿,让天地为之慌张。这些苞蕾,让春风春雨惊讶于通体魅力。
院子里楼与楼之间总有许多花草树木,一年四季随季节变化不觉单调。楼前种桃李,楼后栽杨柳,东楼植桑槐,西楼长杏梨,北楼埋梧桐,南楼生蒲草。而花坛里,榆叶梅旁边栽种着几株丁香,格桑花又斜倚着夹竹桃,迎春就秋菊,略不相同。围墙的葡萄架边,有闲暇的老人勾着一洼一洼的葱韭。平日里日日经过,却等闲视之。春雨里却有一种亲近感,觉得一切是那么的衬贴和舒服。雨丝落在树上,串成的珠玑温润圆滑。微风中飘来明快的声息,是树木的呼吸声,是泥土的呢喃声,是小草的窃窃私语声。“青箸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大抵富有的人脸上总有一份安详。然而我脸上的安详来自眼睛里和身体上的舒服,因了这种舒服,便有了一份安详,于是让我拥有了富有和幸福。我站在泥土里静思,不忍归去。
春雨来了,春天来了,只待“林外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杏花繁”了。
去年中考一结束,我便迫不及待的来到了久违的故乡。没有什么理由促使,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想到来这里,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呼唤我一样。
故乡人烟很少,而且房屋稀疏,便是有意串串门,也要行很多路程。爷爷的房屋就在一个不大的池塘旁,那是一个简陋且破旧的木房,快要坏掉的窗户和裹上尘埃窗沿仿佛已经很久没人打扫了,灰尘无处不在。
自从爷爷在那场慑动全国人心弦的雪灾中去世,这座远卧穷乡的木屋也随之被人们从记忆中抹去,永远不会有人再念起它。谁又会回来打扫?叔叔伯伯们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来这个养育了他们的村子……
看着那已经浑浊如淤泥的池塘,昔日的靓丽风采早就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不堪入目的泥沼和垃圾。一阵凄凉之意在心底生成,久久难以挥去。虽然寒冬已过,但空气还是这样的冰凉刺骨。我将双手插入衣兜,倦了倦身子,这份皮肉上的冰冷又怎能及得上心里的。让寒风尽情的吹吧!或许它能助我挥去忧愁,挥去……内心的悲凉!
天,更黑了,一片阴霾,与我的心,恰恰相合。
感慨良多,脑海里又渐渐浮现出一副又一副的画面来……
朦胧中,我像是又看到了那个高大的背影,看不清容貌,无论我如何尽力的去看、去想。结果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个背影罢了。难道,我已经忘却了他?他给我留下的,也仅仅是一个背影吗?我不愿意接受,不管他生前是怎么待我,我还是那样的爱他、敬他。尽管他已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我还是不想忘记它的颜容……
爷爷的一生很平凡,生平为人勤俭节约,在当地有着很好的口碑。但是因为对几个子女的严厉要求,从而促使了他老来还住在这穷乡之中,无人养老。而奶奶也忍心抛下他,跟着几个子女去城市过上‘好日子’。无奈,脾气倔强的爷爷等同被众人遗弃,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在这里生活,不得不再次拿起那很久未曾动过的锄头,走上山岗。每日与锄头为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有时甚至恨过奶奶,恨她为什么要撇下爷爷独自来县城。每每我说起这事。她总是会一脸不自然的回答着那句重复说过不知多少遍的话:“小孩子家懂什么?”想反驳,但话提到嗓门却怎的也说不出口,只能在心底为爷爷送去祝愿,希望老天能让我分担爷爷的痛苦,哪怕只是很少、很少的一点。
就这样,爷爷孤苦伶仃的在这穷乡居住了七、八年。四年前,我去看爷爷,我是独自一人来的,叔叔伯伯,甚至……父亲,都不愿意来。从他们心虚的眸子中,我看到的,只有逃避!他们不敢面对,他们是在摆脱责任!再加上爷爷不会去县城,他不愿意做子女们的‘免费下人’。这就是爷爷的脾气,没有人能改变。
我和爷爷一起坐在鱼塘旁,看着天空中接连落下的雨滴。这时他最爱的春雨,情有独钟。我问为什么。他总是笑笑,说:“春雨是好东西啊!谷物若被春雨浇灌,就会长得更快,那样,就能卖到更多的钱。”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钱对爷爷的重要性,几个子女不会拿一分钱给爷爷,甚至逢年过节连看都不来看他一下。生活下去,是爷爷唯一,也是最难如愿的理念。我想帮,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在爷爷寂寞的时侯,陪他说话,分担他内心的忧愁。
可是,为什么在子女们翻然悔悟的时候,您却独自离开了尘世,让我敬孝无从?是恨透了世间种种,还是看穿了人类心底最原始的邪恶,不再留念,似风儿一般潇洒的去……
不知何时,满是淤泥的鱼塘内开始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天空中落下了豆大的雨点。我想伸手捧住他,而他为何总要从我手中溜走。
这是初春的雨么?
是来陪我向爷爷道别的么?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知道爷爷远离了红尘,一定能天天看到他最爱的春雨,因为这是他最大的‘愿望’。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现在的我,已经能在心里真真切切的感觉到。
爷爷,永远……
永远也不会再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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