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暑假,我和父母、姑姑、姑父沿着川藏线去旅游。俗话说,“身体在地狱,眼睛在天堂”,路边风光的大美自不必多说。可我认为最美的不是蓝天白云,翠绿山脉,也不是草原牛羊,雪山海子,而是路边的一群群藏族儿童。
有一天,我们沿着公路行驶,路上的车很多。忽然,我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路边不时有一群藏族儿童出现,他们大的大概十一二岁,小的可能才五六岁,都戴着红领巾,整齐地站在路边,向我们敬少先队礼。甚至有的连红领巾都顾不得系,看见车来就赶忙敬礼。爸爸提议:“我们下车问问他们吧!”可姑父却满脸忧虑:“不好,要是他们向我们讨东西就不好了。”于是我们一脚油门——就像别的车一样——冲了过去,将他们的身影抛在车后。
不久,车子行驶到了一座村庄旁,眼前是一个大水塘,我们不知深浅,不敢前行。这时又有一群小孩过来敬礼,姑父只好摇下窗:“小朋友,前面可以过去吗?”“没事,水不深。”“你们为什么要敬礼啊?”“我们老师说过,游客来往帮助我们经济发展,所以对游客要敬礼表示感恩。”那一刻,我们沉默了。我们总以为藏民十分凶狠,人人佩刀,好似强盗一般,可谁也没想到其实他们也有人情,也懂得感恩,也是热情地对待客人!
我们下了车,给他们一些食品。饼干,饮料,巧克力,这些我们见惯吃腻了的东西,对他们而言好似宝贝一般。一开始他们不敢接受,我们再三“劝谏”,他们才欣然接受。“谢谢!”他们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笑着,闹着,四处奔跑着,像高原上的一群群藏羚羊。这时,姑父提议给他们拍照,他们听后,立刻站在一排,笑着摆开姿势。我在一旁细细地观察着他们:他们的衣服上满是泥点,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明显好久没洗了。脸都呈棕黑色,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太久没洗脸了。虽然脸上脏兮兮的,可掩盖不了他们灿烂的笑容,咧着雪白的牙齿,依然活泼可爱,充满了儿童的天性。从他们的笑容里,我读出了阳光、自信和热情,读出了不因艰苦生活而悲观失落的生活勇气。我发誓,他们的笑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表情。
时间过得飞快,我们要走了。藏族孩子们又站成一排,鲜艳的红领巾在风中飘扬。他们向我们的车敬着队礼,大声地呼喊:“扎西得勒!”
最是难忘那表情。在寒冷的川藏区,他们天真热情的笑容就像阳光一样温暖着我的心,陪伴着我一路远行。
那样的笑容我从未见过,从前没有,后来也没有,不知道怎样去形容那个笑容。丑,不好看,还很怪,很痛苦,但是特别亲切。后来,我一直很想再看看那个表情,哪怕只一眼,但是它再也没有出现过,连同做这个表情的人,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淡去……
把记忆的闸门打开,又回到那个噩梦般的夏天。
九十六岁的太太被车子撞倒了,骨盆骨折。病情一步步地恶化。
我坐在沙发上,努力地回忆着关于太太的一切……
童年,她是我的玩伴,甚至可以同我追逐打闹,她可以用孩子的语言同我交流……我打扮成小护士,她就是我的病人;我打扮成理发师,她就是我的顾客;她教我折金元宝、折飞机;她偷偷给我买糖吃;她允许我喝她床边她最喜欢的汽水;她悄悄地在我的枕边放压岁钱……
可是,这是童年,我现在已经许久未见她了,陪我玩闹的太太倒下了。一滴悲伤的泪滴在心中平静的湖面上,漾起一圈一圈的痛。
离开家,同爸爸妈妈来到病房,走进去。
满房的鲜花与我手中的汽水格格不入,我慢慢走近病床,看到了太太。
太太肤色偏黑,所以我看不出她脸色的好坏,但太太的精神远不如从前了。见我走近,太太轻声唤我:“囡囡,到这里坐。”
我木讷地走过去,坐下,不知说什么好。许久,我开口问:“太太,汽水,喝么?”太太无力地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我更加不知所措了,笨手笨脚地把汽水放下,忽然很无知地问太太:“疼吗?”
两三秒的寂静,伴着其他人的抽泣,太太笑了下。那哪里是笑?比哭还难看,皱纹都挤到了一起,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笑,从前没有,后来也没有,不好看,很奇怪。看着很亲切,却似乎很痛苦。
太太笑着,说不疼。
哭的人更多了,声音更大了。
再后来,太太走了,我很难受却哭不出来。也许在别人眼里,我失去的是太太,但是在我的眼里,失去的是朋友,童年与我玩耍的朋友,长大被我冷落的朋友,自己很疼怕我难受却说不疼的朋友。
那个表情,那个笑容,是她对我无限的宠爱,她隐藏着所有的疼也不愿让我难过的宠爱。那不是最美的笑容,但是我最难忘的笑,是我想再看看的笑,是我再也看不见的笑。
从前楼上住着一对老夫妻。
夜深后,楼上总传来拐杖“咚咚”叩着地面的声音。翌日下楼时,老奶奶一脸抱歉地向我解释,原来是腿脚不便的她要日夜照顾常年卧病的老伴。“那您的子女呢?怎么没回来照顾?”她听完,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眼神中包裹着淡淡的失望,旋即又变成掩饰性的欣慰:“他们都在外工作呢,忙得很。我们没事的,工作要紧。”
之后的某一天,“咚咚”的声音忽然消失了。我心中没由来地不安,夜愈深,愈强烈。突然听到楼下传来许多汽车的声音以及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不会是……”我期盼着不是自己所想的事情,期盼着那熟悉的拐杖声能够再次响起……
然而却是一夜寂静。
大约两三日后的黄昏,我散步回家,见一群人簇拥着老奶奶从楼里出来。我留神了一眼他们的着装,全是沉重的黑色,无一例外。我看着他们渐渐松开握住老奶奶的手,渐渐散开围着老奶奶的圈子,渐渐离开,渐渐远走,只留下她一人在原地。那一抹孤单落寞的身影,使人泫然欲泣。她始终拄着拐杖,目送他们的离开,总是望着他们的身影,直到再也望不见。她扭头,似是见到我很惊讶。可我刚见她的那一刹那的表情却使我深深震撼。
深凹的眼睛泛着点点泪光,在夕阳下折射出一片悲凉。布满皱纹的脸轻轻颤抖着,像一朵开败的花,在风中快被吹落。嘴唇翕动,像是在喃喃自述这些年的忧愁委屈,又像是在卑微求人聆听这一路的无奈心酸。她望向我,两眼空洞无神,倏尔便流下两行浑浊的泪。眉头是紧缩的。她是在怨吗?怨她老伴抛下她一人在这世上冷清地生活?还是在怨她的子女不替她养老令她老无所依?又或是怨上苍给她这诸多的不公?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从那天后,我常常去外婆家,每每见到外婆,我在那同样苍老的脸上,仿佛看到那悲哀凄凉的表情;从那同样佝偻的背影中,想起黄昏下那个孤寂无依的背影。
所以我愿意陪她消遣聊天,愿意与她欢笑,愿意与她挽着手在老街散步;不再因自己的不耐烦而打断她的话,不再因自己的骄纵而对她发脾气,不再找借口不去她家,也不再让她一次次目送我离去的背影……
这一切都源于我不愿在外婆脸上看到同样的表情。
那个表情,那位老人,教会我珍惜眼前人,珍惜身边情。我仿佛仍能看见,破败的残昏中,只余下一迟暮老人,身影被拉得悠长、复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