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一样透明的村庄散文(3)

时间:2021-08-31

  水痕印在墙上,被夕阳一照,渐次鲜明。

  这是刻在一个村史上永恒的印记——用一场大水的全部力量留下的纪念。

  夜来得很快。一会,月儿拱出了山拗。月光,把那墙上的平行线水痕依次覆盖,像覆盖一个村庄的秘密。

  坐在院子里,陷入茫然。实在想象不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的样子,更无法想象村人紧张的状态。平行线,从上到下有两米的高度,显然这高度不再是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而是一场与夜同谋的劫难。大水,黄色,泥浆,石头,以不同的角色和各自的姿态参与这场战争,让一个村庄所有的居民、田地、屋宇、树木以及鸡鸭牲畜,承受着一切,接受大自然中汹汹而来的力量。

  平行即同等。这个数学符号近于定律。平行而来,同等遭受。面对凶悍的大水,谁不惊心怵目呢?就算村前的山,山上的竹子和终日流淌的小溪见了,也会大惊失色的。

  大水,裹挟着泥砂与石头入侵村庄的领地,是无意识的。村庄,却翻开了滞重的一页。

  国文说,那天夜里,雨像瓢泼,山洪踊向了村子。不少人家的大门被水冲烂了,家什儿漂走了,还倒了几座屋,弄坏了一些田地。这话,肯定没半点夸张。尽管话里带着调侃,我却相信是真的。2015年6月1日,儿童节。龙源记住了这个日子,记住了山洪的突然来临。而我,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一种豁达,仿佛大水对于村庄只是一个不经意的顿号。想象得出,那天夜里,村庄敞开了她的怀抱,坦然接受大水的莅临,就像当年承受小鬼子的入侵。

  月光照着墙上的水痕,一言不发,仿佛某种奇怪的暗示。后来,终于晓得,被水围困的村人,全挤在坡上一个叫幺婶的屋里,开起了食堂。那个叫幺婶的女人,将家里的谷米南瓜全拿出来,做成了一碗碗的饭食。料想,大伙儿伸出筷子的那一刻,肯定涌出了太多的激动和说不清的辛酸。那个场景,我无法体会,只能凭着一点单薄的思维去联想。

  大水不会停留太久,转眼风流云散。而对于灾后物质的发放,他却淡然一笑,淡得如月光下的一缕凉风。我却老觉得那淡然里,隐藏了别的什么。

  水,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轻松得如一缕山风。看来,山水之间的隐秘,人类无从捕捉与探究,就连那些最灵敏的鸡犬也没了知觉,一夜之间被大水冲得无影无踪。显然,这是人类与生灵的局限。

  水痕,站在墙上,面无表情。而我,知道今夜的月光会把一个灾后的村庄和人的内心照得一览无遗。又反复在想,刻着水痕的墙壁肯定收藏了无数风声、雨声,鸡鸣狗吠和月光的气味,还有一些欢笑、忧愁和别的东西。

  打喜

  大水,带走了鸡鸣犬吠。月光,成了夜的表达。

  我在院子里浴沐着凉风和月光,走向前所未有的静寂与空明。

  忽然,一阵爆竹,把月光震得摇摇晃晃。这才晓得有户人家在打喜——生了娃儿。抬头一望,不远处的门大开着,爆竹的馨香一泼一泼地漾,一副抒情的样子。隔着月光,听得见欢快的脚步,从各个门出发,汇向那生命诞生的通道。

  门,是每个烟火人家的标志,更是生命的入口。生命的气息,从一个门流向另一个门,再流向下一个门。这样,众多的门,把一个村庄连成了血脉相依的整体。我忽然觉得,今晚的村庄完全被月光和月光般鲜活的生命气息包裹着,有些不能自拔。国文说,这里的每一道门都随时敞开着,接纳你的到来,喝一杯茶,拉几句常家,是很自然的事。这话,我一点也不怀疑。抬头望天,却看见头顶上的每片月光里,踊动着数不清的生命分子。

  或许,新的生命诞生,对每道门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欣喜、振奋、祥和等一些词眼,刹那间在尽兴飞翔、跳跃,泛起粼粼的波光。对我来说,也得了一丝莫名的兴奋。

  我没去掺和,却看见国文嫂子抓了把草木灰匆匆而出,怕误了时辰。这个动作,与我的家乡人没半点差别。料想,今夜的月光,一定会加速村人的欢乐与快意,他们会把一撮撮草木灰或别的什么,涂抹在那添了人丁的家人脸上。前呼后拥的笑声,将村街摇成一条生命之船。

  显然,这是一道门弥漫出来的生命气息。于灾后的村庄,于村庄上空的月光,都是一种生动的回应。

  瑶之梦

  如果不是一条水的诱惑,到死也不会明白这里曾是瑶民的故乡。在过往的文字里,我无数次读到头裹罗巾、壮实墩厚或银饰闪亮、肩背篾篓匆匆行走的身影,那是一个最底层的受苦受难的民族的生命形象。前些年,我曾到过距这里不远的龙窖山,那些隐在山里的石窠、石臼、石屋、石柱等等一切遗迹表明,远古的瑶民的确在这大山里繁衍生息过,演绎了太多如梦似幻的往事。“吃了一山走一山,白云悠悠在人间……”这首缠绵悱恻的《过山瑶》流传至今,唱一句,涌一泡泪。

  我们很难理解一方水土的精神内质,只有辽阔的月光无声地照着她的面孔。

  苍老的石桥,是远古的先民留下来的吗!卧在溪水上,一言不发。凌空而起的样子,像在聆听着什么。

  桥的东边是村街,西面有座青砖瓦屋。再远一点,是具有现代气息的“瑶之梦”休闲中心。一座桥,横水一架,便将大山、溪水与村庄融为一体,也把古今两种气息连通了。站在桥上,细心一听,能听见溪水的哗哗喧响声,音色极美,像琴弦上发出的声音,一串连着一串,加深了水的清脆。我的双脚挨上桥面的那一刻,立刻感到了它的雄强,那么大的水蜂踊而来竟毫发无损,显然有着强大的耐力和不可知的韧劲。桥建于何年何月,没人清楚。哪怕问到年龄最老的村人,也茫无所知。但猜想得出,它在山谷里已经站了很久很久,仿佛站成了一种坚强的象征。由此及彼,也不难想到,它肯定接纳了无数风霜雨雪和村人的脚步。它的耳畔,收藏了数不清的鸟语、花开花谢和鲜活的呼吸。也许,还有不少的劳动号子与山歌也在它的身体上默默流淌,渗入久经沧桑的内心。这些生命之音,将一座桥悄然覆盖,化为一种生命的磁场。我下意识地觉得,穿越这座古桥,分明在穿越一段悠长的历史。  月光把桥的影子投在水里,一晃,化在水里了。我吸着烟,陷入了沉思——一座桥,从某种意义上看,不止是一个村庄荣枯的见证者,更是其精神力量的凸现者。沿着一座桥或一片月光出发,也许能找到许多生命的注脚。

  坡上的那栋青砖瓦屋关闭着,关成了岁月里的一种回忆。轻叩柴扉,没人应答。想必那个银饰闪亮的瑶女刚放下柴刀,又背着竹篓一转身闪进山里了。我不想打扰一个屋子的清静,把它交给月光好了。兴许月光一照,许多往事开始慢慢回放。

  “瑶之梦”却清晰地站在眼前。粉墙,灰瓦,翘檐,组成了一个立体画面。这画面是现代的,含了不少虚拟与包装的成分。猛头猛脑一看,还真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月光却不另眼相看,大把大把地洒在瓦楞上,溅出明亮的光。那光在阔大的庭院里飞翔,浩浩荡荡,与天地融为一体。有一首词是这样写的:“石寨沉沉荒草里,尚依稀,门动瑶娘笑……”单一个“笑”字,有着无限的凄艳与惆怅。不知今晚的月下,能否碰到那个含笑的女子?也许早己隐入岁月深处,成了个美丽的童话。而抚摸着那些收集而来的石窠、石臼、石柱、筒车,却又真实得无法否认,兀自成了一个个瑶文化的符号。尽管这休闲中心处在筹建,仍能看出设计者对瑶文化化入骨血的痴恋。或者,他的潜意识里,那种坚韧的生命方式成为一种永远的精神图腾。

  至少他们的梦想,在复活久经淡远的记忆。

  这样的梦,有着浓烈的诗意和恋乡情节,抑或对山水更深层次的理解。夜色深沉,枕着这样的梦酣然入睡,又听见山歌子和溪水在悠悠流淌,似乎满耳朵都湿了。

  太阳又一次照入村庄,透明的色泽和质地,不可言状。恍惚中,我的目光从返程的车窗里爬出来,一会儿,逮着了一片瓦屋;一会儿,缠住了一方竹林。突然,被溪边那块叫大水冲刷过的田地牵住了。不是别的,而是一团团青绿的蔬菜从石缝里拱出来,随风摇曳,嫩幽幽的叶子很扎眼。这瘠地上的绿色,如溪水一般鲜活,看得我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不信是真的。可掐一把大腿,痛。仿佛刹那间,远古的瑶民从时间里复活,在土地上顽强地走动,或者侍弄着什么。也许,这样的生命图景,对我的一生有着精神性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