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友悲啼棺入土,新坟无语对苍天”。在这个山寒水瘦的季节,母亲去了,尽管我们内心中有无限的不舍。跪在母亲的坟前,点上一把香烛,燃起一堆纸钱,手中的木棍,慢慢翻动着燃烧的纸钱,火苗翻卷着,跳动着,升腾着,映照着我的脸庞,那火苗在眼前慢慢地幻化成一盏如豆的灯火,灯下再现了母亲那亲切熟悉的背影。
也是这样寒冷的季节,每天第一遍鸡叫不久,母亲便起床,但并不掌灯,摸黑穿好衣服,摸索着来到堂屋,不久堂屋灶台上的煤油灯便亮起来,母亲便也开始她新的一天。
屋外,寒星寂寥,月光惨白,一团淡淡的煞气笼罩着大地,寒冷吞噬了这个北方小村。地上厚重的白霜闪着寒冷的银光。屋内,一灯如豆,墙角处、门框边同样挂着一层厚重的白霜,在跳动的灯火里,闪着同样寒冷的银光。
在这寒夜里,母亲大多时候是编席子。因为父亲身体不好,不能久坐,只能做些破秫秸、刮眉子之类的零活,编席子自然就落到母亲头上。母亲原本灵巧的手指,在这寒冷中变得有些笨拙,但一根根柔软的眉子在她手里、怀里依然撒欢地跳动着,发出哗哗的响声。她身后拖着长长灯影,黑黝黝的,几乎遮住了半面墙,随着这剪影慢慢向前移动,脚下的席子也在一寸寸向后延伸。昏黄闪烁的灯光,将母亲的背影勾勒出一抹赭红轮廓,从此这个美好形象便定格在我幼小的心灵里。
等到天亮吃过早饭之后,随着生产队的钟声,母亲也要和男劳力一起到队上去干活。白天,趁他们不在,我便学着母亲的样子蹲在上面有模有样地编上几道,只不过编得呲牙咧嘴。母亲回来时,一眼便看出来,但并不责备,而是很耐心地把我编过的地方重新整理……
就这样,一个冬天下来,母亲编出的席子一张张卷得紧紧的,摞在院子里,堆得高高的。到了卖席子的日子,我们就有了新衣服,就有了过年的鞭炮,而母亲却似乎永远都是那身粗布旧衣裳,还天真地相信了母亲的话:我不喜欢穿新衣服。那个时候并不懂得母亲的辛劳,并不知道家道的艰难。
渐渐长大些,上学了,母亲便成了叫我起床的闹钟。每天听到第二遍鸡叫,母亲便轻轻地掀起我的被角,摇着我的肩头,“娃!该起床了!”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极不情愿地起床……。现在已经不记得起床后自己都曾做了些什么,但怎么也无法忘记在那一个个寒冷的清晨,伴着一盏孤灯,母亲一个人窸窸窣窣编席子的情形;无法忘记昏黄闪烁的灯光将母亲的背影勾勒出一抹赭红轮廓的美好画面。
上了初中,学校离家有十多里路,这时候,每天伴着鸡叫起床的除了自己,还有母亲。我读书,母亲做饭。冬天的厨房更冷,门框上挂满了霜花,两边的马窗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窗花。一灯如豆,昏黄暗淡。母亲就在这昏暗之中,将满是冰茬的水舀进锅里,弯腰将第一把柴放进灶坑中点燃,过了一会,锅里的水温了,母亲便把它舀出半舀子,倒进脸盆里端给我,让我用热水洗了脸。随着灶坑里的火熊熊燃烧,锅里的热气也在慢慢地蒸腾,水雾弥漫在整个厨房里,昏黄的灯光愈发地暗了。母亲就在昏暗与雾气之中,忙碌着一家人的早饭。此时的母亲,满头的发丝上挂满了水珠,在灯影下竟也晶莹,一如深刻记忆中那幅画卷般美好。此时母亲来不及抹上一把,就匆匆地收拾饭桌,唯恐耽误了我上学。等鸡再叫一遍,东方破晓的时候,我便走在上学的路上了。
高中大学一路走来,穿梭的人流,陌生的面孔,灰冷的街道,灰冷的高楼,四角的天空。离家越来越远,然而长风寒夜的隆冬,那盏跳动的灯火,昏黄的灯光勾勒出的母亲辛劳的背影,却一次次走进梦中,成了我记忆里永恒的温馨主题。
流年,就像一把无形的利刃,将岁月的痕迹雕刻在母亲的眼角眉梢,时光把沧桑写在母亲那安详的笑容里。佝偻的腰板、蹒跚的步履、满头的银发,母亲真的老了。子女们将她接出来,可是每次呆不上几天,母亲说什么也得回那个她一生为之付出的家。
老屋零落,那盏她用了大半辈子的小油灯,满身油污,仍旧陈列在老屋的门楣上,像是陈列着她一生的遥远记忆。漫漫长夜,年迈的母亲一个人孤灯只影……,我不敢再想象孤单的母亲,在这如豆的灯火下是怎样的凄凉?等到子女们齐聚在她床边的时候,母亲的时光已经不多了。
母亲去世时,灵前点起了一盏小油灯,那是专为逝者准备的“长明灯”,这是母亲身边点着的最后一盏灯,也是唯一一盏在灯下母亲不用再为孩子们操心劳作的灯。这灯就是母亲的一生,虽然微弱,却将有限的温暖毫无保留地给了这个家、给了她的孩子们……
下葬的时候,我将这盏长明灯摆在母亲的棺头,里面填满了油,小心地掩好,希望它真的长明,照母亲上路。料想此刻的母亲正独自一人提着那盏长明灯赶往天堂的路上……。
望着新堆起的坟头和纷飞的纸钱,忽然就懂了这生和死的距离原来近在咫尺,只是此刻阴阳两隔,再难逾越。纵然“泪血染成红杜鹃”,“一滴何曾到九泉”?即便母亲能够感知到,又有什么用呢?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们却永远地错过了孝敬她的机会。
纷飞纸钱绕新坟,多少相思愁肠断。纸钱燃尽,余温未退,泪光中,是母亲带着一抹赭红轮廓的最美背影和那盏如豆的灯火。从此,它将夜夜入梦,伴我余生,温暖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