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胡兰成40多年前的话,像是说另一个人,也叫张爱玲。前半生的张爱玲对都市的繁华充满眷恋,而且这个都市只能是上海,张爱玲自己也说:“我不想出洋留学,住处我是喜欢上海。”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张爱玲把她对上海的眷恋如实招来:“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地方。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种菜,享点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碎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
五
张爱玲最好的日子全部叫胡兰成带走了。他们最好的日子是在沪上的公寓里,“墙壁上一点斜阳,如梦如幻,两人像金箔银纸剪贴的人形。”1944年,张爱玲与胡兰成结婚,婚书上写:“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有点像决心书,对纷乱的世道同仇敌忾。这并不容易,何况胡兰成还是才子流氓帅哥官僚汉奸的混合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张爱玲却有“对人生的坚执”,她说:“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后来胡兰成“飞”到温州躲起来,并迅速另觅新欢。张爱玲来了。“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着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珠宝在发光。”胡兰成照例逶迤周旋。张爱玲是描写心计的大师,但她从不具备实践经验,她的努力注定失败。第二天,失望的张爱玲乘船回上海。数日后,胡兰成接到张爱玲从上海寄来的信:“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
六
1955年秋天,张爱玲夹杂在一群难民中,坐船驶向一片未知的大陆。她在中国的全部影响被宣布过期作废。没有人知道这个瘦弱的中国女人身上发生过什么。凭借新罕布什尔州麦道伟文艺营提供的食宿,她度过了生命中最寒冷的冬天。她抓紧这几个月的时间进行写作,以换取稿费。不知这一境遇是否出乎张爱玲的预料,不过对此,张爱玲在小说中已早有预言:“人生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有无限的惨伤。”在此,她认识了她后来的丈夫、潦倒诗人赖雅。他们结婚,有了一个家,并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活。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们的婚姻是令人费解的,没有人相信他们的婚姻会成功。两人的差距一目了然:张爱玲36岁,赖雅已65岁;张爱玲理财精明,赖雅花钱如流水(他曾经资助过着名的布莱希特);张爱玲对左翼思想毫无兴趣,赖雅却是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两人的共同点只有一个:都没有固定收入。他们经济拮据到连买床单和窗帘都成了奢望,但他们始终相依为命,一直持续到1967年赖雅去世。赖雅瘫痪在床时,是张爱玲为他伺候大小便。此时,那个患有严重洁癖的贵族小姐已经去向不明。
她可能已忘记,就在十多年前,她曾对胡兰成表达她对西方人的恶感:“西洋人有一种阻隔,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难受。”
赖雅死后,张爱玲得到了柏克莱的职务,那一年,她已49岁。
七
我比张爱玲晚37年到达柏克莱大学中国研究中心,所以,我没有见到过她。如果早来37年,我同样不可能见到她。这样想着,心里安慰了不少。但这并没有妨碍我向她靠近。我开始寻找与她有关的蛛丝马迹,我相信这样不会打扰她。我的成果是显着的——首先,我根据庄信正发表的张爱玲信中地址按图索骥,找到了她在杜伦特街的旧居;进而,找到了她当初在旧金山的旧居,地址是布什街645号,这令我大喜过望。很多当地人,包括研究中国文学的安德鲁,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当我向他透露这一点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自鸣得意。我们开车,呼啸着,从布什街上滑过。我透过后视镜往回看,有两个陌生的外地人就站在那幢红色公寓楼的门前,揿响门铃。他们身边的地上,放着大大小小数件行李。女人是中国人,身材纤细;男人是白人,行动迟缓,老,而且胖。
我找到那幢房子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下来。深秋季节,旧金山的黄昏来得早,似乎有意掩盖过去的细节。但是,当我看到布什街的路牌,我的心就踏实下来。对我来说,那个路牌并非指向一个上坡的狭窄街区,而是指向将近50年前的时光。建筑在黄昏中变得模糊,让人想起“30年前的月亮”,像朵云轩信笺上落的泪珠般陈旧而迷糊的月亮。那幢红砖盖成的老式公寓很像旧上海的房子,有着简洁的窗饰与门饰。门是落地玻璃门,趴在门上会看到楼梯和走廊。门口有几级台阶,躲在门洞里,可以避雨。走廊简洁、朴素、雅致,正像张爱玲希望的。她将在此与她最后一个丈夫生活10年,然后,离开。
八
张爱玲在丈夫去世28年后死去。这意味着她独居了28年。那一年是1995年。我在上班的路上读到这个消息。我忘了自己当时想了些什么。回忆起来,这则消息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一个旧日的作家死了,仅此而已。
《倾城之恋》之后的张爱玲,过着怎样的日子,对我们,并不重要。
胡兰成曾经对张爱玲的房间深为赞赏,说她喜欢刺激的颜色。“赵匡胤形容旭日:‘欲出未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爱玲说的刺激是像这样辣挞的光辉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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