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你,你说你是来自未来的人,你一定有办法让大白活下来,一定有办法的!”他用他的手钳子似的钳住我的手。
我思忖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一切照原样好。
“要不我们找个晚上把大白放了吧。”
“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柳山的眼神和大白的呜咽声一同把我逼得没有退路。
大白也在看着我,我不懂它眼神里要传达给我什么意思,狗是通人性的,希望它懂我的意思,我只能最大限度地尊重历史。
我点了点头,大白听懂了似的也不闹了,它的一双眼睛是这八年来唯一没有变老的器官,团在有些僵硬而死气的毛发间仍然温柔地看着柳山。
它是一头明白的狗,它懂。
我的心放下来了。
“什么时候?”
“大后天星期四的晚上,就只有那么一天。而且我们得加紧动作。”我拍了拍柳山的肩膀。
他沉默了一会儿,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大白的脑袋。
“你说,大白还会回来看我吗?”他问。
“它会想回来的。”我如实说。
在柳山为大白逃跑做细致的谋划时,我开始加紧写我的小说。没错,柳山就是曾经的我,为了塑造一种角色的真实感,柳山就是我的名字。其实我也知道重要的不在于名字的本身,而在于时隔近三十年你又换上你曾经少年时的一副皮囊,又装上一颗少年的心,又重走一遍少年路。我和柳山的相遇,又荒谬又真实,真实碰撞得更强烈一些。
两天后的深夜,夜是同样地笼在一片极淡的月色里,我和柳山的心里却装着滚烫的油。
“笼子的钥匙在婶婶的柜子里。”他皱着一张脸,很恐怖的样子,据我所知,柳山一直觉得他的婶婶是一个比白雪公主的后妈还狠的女人,“就是她嘴馋想吃大白的肉。”
大白被绳索牵着,它也像是整个事件知情的狗,一步一步踩在田间的稀草上,每一步都踩得很轻,每一步都充满怜悯,就像怜悯它自己一样。
“够远了。”柳山停了下来,“大白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
“好。”我提醒柳山松手,却不知道当年是哪个声音提醒我松手的。火烧过土地的痕迹在夜色里翻起一阵亮色,没有一片叶子掉下来,大白被拴在一棵它不认识的树下。
“但愿有好心人看见它。”柳山说。
我在心里也重新祈祷了一遍。
躺在床上,我实在不忍心看到接下去的一天里柳山因为大白而受到了惩罚,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
“为什么不睡啊。”柳山很困,又倒头睡了。
我匆匆加紧笔,略掉了一段。
已经为他跳过很多的磨难,尽管这有违我的初心。随着我的笔触,他马上升入初中,会在县城里遇到不一样的人和事,总的趋势应该是慢慢变好吧。
他醒来后就已经忘记掉了大白离去的悲伤。一张脸被扫过似的,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情绪。
是时候他就尝到了人生中第一个青苹果。
她好像只有小学三四年级的个子。
柳山看到她第一眼便这样想。
“你不能嘲笑人家矮。”我在柳山身边形影不离,只有他看得见我。
“没有。”柳山盯着她一会儿。
齐耳短发,团着小小的白净的脸,眼神静静的。她的名字叫青柠,咬着这个名字仿佛能咬出酸味来。她的爸爸是一个军官,一身绿的军装是柳山想象无数次的装束。
“她算是一个有些无聊的人吧。”我问柳山。
“不,那是安静。”
柳山注意到青柠从来只是对女生微笑而对男生不多说一句话,她的成绩很好,也只有在考的第一的时候哼起小调来,那是一首柳山后来常常单曲循环的英文歌。
“也许是喜欢,也许是想有个妹妹。”柳山不止一次对我说。
我认为那时的柳山只是有一种保护人的愿望。
那次柳山在“我的理想”中写道,他的理想便是成为像青柠爸爸一样的人。
“嗯……”柳山被老师叫起来重复一遍自己的理想,“我喜欢青柠……”柳山的头顶冒着傻气,说着说着有些出了神,不知道全班笑炸了锅,老师的脸僵着。
柳山本来想说,我喜欢像青柠爸爸那样的人却不知道一张嘴就变成了那样。他的脸也红着,血晕似的在两侧的脸颊上,张嘴想解释,又只能舔着口水。
我了解柳山这种感觉,又不能帮他。
青柠哭了,小声小声地哭着。后来的一天,我记得她的位置就被调到柳山看不见的地方。
“我真的.只想说……”柳山心里很歉疚,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青柠从此就避着他了。
“我相信你。”
我跟着柳山又尝了一遍酸透的味道。他本来想好好读书的,初中的一半时间他都浸在对青柠的歉疚中,直到青柠转学。想着这段暗淡的时光真的太浪费,我便又略去了一部分。
“你总是在写什么。”柳山拿过我的本子,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和他处的日子里他一直问我未来是怎么样的,我是知道的,告诉他便是极不负责任的,只能说这一切都是他应该经历的。
“接下去你会遇到一个很好的人。”我放心对他承诺,他长了几岁,怯畏之间应该要多几分的成熟。
“很好的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好奇心害死猫,他会一直一直这样问下去。
“日子过下去你就知道了!”对他有些时候的纠缠我很是懊恼。
我说的那个人正是他高中时候的班主任,是正好他十八岁那年的班主任。
她的外表就是一个老师的样子,或许还比一般的老师严厉一些,
因为她的眼神总是能抓住人的魂似的,也或许是像她所说的她并不全然像个女人,狠起来的时候有一种男人的威慑和武力。
只有和她待久了才会知道她也挺柔和的。
柳山后来告诉我。
尤其是柳山十八岁的成人仪式上。我知道那一次他多少触动了些。
她缓缓地说,每一天都是平凡的,平凡不会因为过喜过悲而褪去它的颜色,它只是稳稳地度过每一天。
“我还不懂什么是平凡。”柳山问我。
“只有你度过了平凡你才后知的东西。”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