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全球化语境下的中国戏曲跨文化改写论文

时间:2021-08-31

  摘要:在全球化语境下, 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曾先后以新编昆剧《血手记》和实验昆剧《夫的人》的形象亮相于舞台。在相距三十年的改编中, 剧作者们不约而同地通过情节删减、改变女巫功能等方式完成了对原作的主题挪移, 由人性悲剧变为人情悲剧。尤其是女性角色的处理, 更是由帮凶变成了弃妇。更重要的是, 这种对他者文化的兴趣不仅源自跨文化交际的刚性需求, 也来自对自身问题的困扰, 即从外来文化中寻找中国传统戏曲与现代社会融合的最佳方法。虽然尝试带来了新意, 但却破坏了昆剧的编演传统, 干扰了固化的欣赏习惯, 并未能成功创立具有普遍性、稳定性、延续性、可复制性的跨文化改写范式。

关键词:昆剧; 《血手记》; 《夫的人》; 跨文化; 改写;

  今天, 全球化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扩张到了多个层面, 中国传统戏曲对西方戏剧的改写成为全球化语境下跨文化交际的一道瑰丽景象。作为莎翁四大悲剧之一, 《麦克白》曾于20世纪80年代被上海昆剧院改为《血手记》, 亮相于1986年的首届中国莎士比亚戏剧节。后于2008年复排。2015年又被改编成为小剧场实验昆剧《夫的人》。从莎翁戏剧到中国传统昆剧, 展现了跨文化戏剧改编中的文化冲突, 呈现出昆剧对西方经典的不同读解, 彰显了戏曲自身的流变特质。

一、主题挪移:从普世价值到当世价值

  跨文化改编会面临对作品的误读, 即指在改编过程中本土文化对异文化误解、误介, 以及有意或无意地忽略等, 这是"跨文化历史语境"中最普遍的现象。主题挪移, 可被视为误读带来的结果。《麦克白》在改编成《血手记》以后, 主题与原着发生了偏差, 在以麦克白夫人为叙述视角的《夫的人》中, 主题更是有别于前两者。从《麦克白》到《夫的人》, 主题挪移主要通过情节更改、女巫功用改变两方面完成。

  (一) 情节删减与主题挪移

  《麦克白》共有五幕, 以诗剧的形式讲述了麦克白弑君的故事, 探讨了在面对权势时人性的贪婪与黑暗。麦克白迷信了女巫们的预言, 释放自己的私欲, 成为弑君篡权的刽子手, 也在良知的觉醒与欲壑难填的矛盾中断送了性命。在《血手记》中, 除弑君这一主要情节外, 很多旁枝都被删掉, 这样的处理与李渔"立主脑、密针线、减头绪"[1]的主张颇为切合, 符合中国传统戏曲的创作规律, 但也使得改编后的作品产生了主题挪移。

  "80年代版"《血手记》包括《晋爵》《密谋》《嫁祸》《闹宴》《问巫》《闺疯》《血偿》共七折。《晋爵》删掉了《麦克白》第一幕第五场以前的大部分内容, 没有三女巫在荒原上的铺垫, 女巫们在战场与马佩相遇并讲出预言, 而原本属于班柯的预言却被删除了。在整个"弑君"事件谋划中, 还有一个重要的细节也被删除了, 那就是麦克白回家之前, 给夫人写过的一封信。彭镜禧教授认为[2]:麦克白"深知自己是个假冒伪善、喜好美名的人, 无法狠下心来抄'快捷方式'取王冠。"所以, 他借助书信作为一种"隐密的指令", 让麦克白夫人怂恿他去弑君。如果仅以戏剧功能而论, 这一封信的出现不仅可以为麦克白夫人后面对性格描述提供佐证, 更重要的是它可以将麦克白的自我纠结外化成夫妇两人内心的碰撞, 由性格弱点深入到人性贪婪, 从而为完成主题建构提供完美的细节支撑。但是在《血手记》中, 实际上司徒威是因"功高盖主"招致了杀身之祸。所以, 她先以隐退为上, 但马佩认为壮年告老郑王必疑, 且舍不下十万心腹雄兵, 铁氏才退一步劝他取而代之。综上, 麦克白夫人是弑君事件的推动者, 她的决定来自对麦克白性格的掌控, 是夫妻共同目标的追逐。

  "80年代版"《血手记》在《闹宴》一折的前面, 安排了梅云带着牛旺去见铁氏, 报告杜戈被刺、杜宁逃走, 铁氏表面上安抚, 却暗地里指使梅云杀掉牛旺。预示着马佩与铁氏或许同谋杀杜戈, 但主要执行人还是铁氏, 从而可见她的心狠手辣。2008年版的《血手记》则在《闹宴》前加了一场《刺杜》。《闹宴》一场在"80年代版"中原为杜戈与马佩对唱, 2008年版则改为杜戈身段演绎。《血偿》的四兵卒、梅云、杜宁引郑元上的情节, 以及郑元唱的【新水令】全都移到了《问巫》的前面。让马佩先看到"遮天的尘沙起, 漫山的树林移", 然后得知夫人已经死了。这就较"80年代版"的马佩先知夫人死讯才见树林移, 更多了大势已去的意味。

  《夫的人》已经不是对《麦克白》的情节删减, 而是彻底转换了叙述视角。《夫的人》以 (麦克白) 夫人的视角探寻其整个心路历程。"夫人首先是一个身份, 夫的人是编剧想表达的一种情感取向"。导演俞鳗文也同意"这是一部小剧场昆曲, 也是一部女性的心理剧"的说法。麦克白夫人被歌德称作为"超级女巫", 是阴谋者中的"佼佼者"。编剧余青锋认为这样的定位有欠公平。他认为应该更多地探究夫人采取一切行动的最根本动机:"它带有中西方共通的女性价值, 女人能不能获得一种尊重?女人到底是处于什么地位的状态?"《夫的人》导演俞鳗文补充道:"现在依然会存在这样的 (妻凭夫贵) 现象, 可是向外求来的荣誉与光茫也容易失去。《夫的人》在二度上安排了自我救赎的一个过程, 这是一个当世价值。"

  综上, 《麦克白》不仅讲述了一个谋逆的故事, 更使来自不同文化语境的读者看到了人性深处无法消弥的欲望, 从而转向对人性的鞭挞与反思。《血手记》专注于弑君事件的描述, 削弱了普世价值观的探讨, 但对马佩个性化悲剧的描摹却极为细腻, 其题旨也更为中国化。《夫的人》则一改前二剧的男性视角, 以夫人的心理为主, 探索其参与弑君事件的主要动机。其题旨已经从探索人性深处转移到探索女性心理。但从实际演出效果而言, 剧作对主题的诠释并没有达到主创人员的期待, 甚至还因为破坏昆剧特有的美而遭到诟病。

  (二) 女巫功用改变与主题挪移

  女巫是《麦克白》中极具功能化的存在, 她们一出场便点出"美即丑恶丑即美"的主题。这一抽象的主题是在麦克白的自我纠结, 在他与班柯的对比, 还有他与夫人的交流中具象起来。在"80年代版"的《血手记》中, 三个女巫"真也假"、"善也恶"、"美也丑", 她们"练就了冷眼利口。说坍它凤阁龙楼。谁问咱吉凶休咎, 地狱里给他自由"。2008年版的《血手记》中, 大女巫叫作"真时真亦假", 二女巫叫"权在手中不放手", 三女巫叫"利欲熏心死不休", 而且女巫们"煽风点火又浇油, 吉凶祸福人自咎"。可以发现原作抽象的、意象化的概念被具象化了, 女巫们各有指代, 而且除马佩以外别人看不到女巫, 人性悲剧一变为马佩个性化的悲剧———权在手中不放手, 利欲熏心死不休。而且在两版《血手记》中, 马佩都被称为"送死的贵人", 宿命色彩更为浓重。2008年版《血手记》在马佩被杀死之后, 三女巫高唱:"好一顿饱腹鲜鲊, 且等下一个谁家", 也可被视为对"吃人的宿命"的一种呼应。"80年代版"的《血手记》在处理这段时, 显现出"人生如戏, 戏如人生"的鲜明倾向。在《麦克白》原剧中, 女巫对麦克白的预言字里行间都散发着捉弄的意味。但在《血手记》中的女巫对马佩已经超越了捉弄, 而多了算计, 从而使得他的命运少了普世价值的共鸣。

  在《夫的人》中, 除夫人其他角色都活在夫人心里, 也包括巫。不足90分钟的演出, 巫所占戏份更少, 成为由饰演夫的演员兼任的角色。巫的角色功能从引诱麦克白 (或者马佩) 心中的黑暗, 变成了解释其行为的理由。由从外因到内因的层层深入, 改成由内而外的剖白, 其人性中因"弱"向"恶"的张力逐渐减弱。因此, "巫"对于全剧的调度、引导性功能基本被移除, "巫"从统揽全局变成言说细节, 成为"夫人"复杂心理的组成部分, 而不再是诱因。可见, 《夫的人》着重于对"夫人"内心的探索, 弱化了对人性的鞭挞和反思, 相对于此前两版以男性为主角的作品, 更重视的是女主人公情绪的描摹。巫, 变成了影响其情绪的元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