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傍晚,街上的行人匆匆,商店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早早地关了门。阿特懒洋洋地在工厂的门前徘徊,睁大着一双疲乏的眼睛,目光透过守门人的窗户,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只钟上。新年就要来临了,在这个令人快活的日子里,阿特却越发焦躁不安。
夜幕降临,他摸着口袋里油腻的打工卡,沿着空荡荡的街道走去。四周的房屋飘散着迷人的饭菜香味,人们呆在温暖的家中,尽情地享用着团圆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常常陷入沉思。上大学的愿望落空之后,他就离开了绿山脚下的村庄,离开他执拗地守着田地的父母亲。乡村里恬静的生活锁不住年轻人躁动的心。像他一样,村上的年轻人四处奔走,一个个地离开,只留下些老年人和孩子。尽管没什么使他流连的东西,他却经常回想起田野,静松林和年迈的父母,还有正在上高中的妹妹。
想到这些,他不禁惊羡起来,绷紧了两腮,额前浓密的眉轻轻地拱着。他仿佛诧异地记起,是自己的辛勤劳作换取了他们的舒适。于是,他脸上流露出几分快活的神情。
他拐进一条小巷,在一家小酒馆的门前停了下来。除夕夜是迷人的,就连这里也贴上了新对联,弥漫着特别的气息。楼上忽然飘出一阵悠扬的口琴声,他心里怔了一下。口琴声绵延不绝,使夜晚更加孤寂清幽。淡紫的灯光闪烁着,给路边的树斟满幽绿的酒。
“不进来吗?”酒馆的伙计靠在门廊上,善意地对他笑着。
“我……我正想……来吃顿……年饭。不知……”阿特有点尴尬地说。
“没关系。酒菜半价。还有许多像你这样的打工族,都在我们这儿过年夜。你是来得最迟的一个了。”伙计不经意地说。
阿特的思念变得更深切了,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怅惘,默默地跟他走了进去。酒馆的伙计们都心不在焉,半倚着柜台,眼睛疲倦地扫视着阿特。阿特也怯生生地望了望他们。
他们来到楼上。窗边传来口琴欢愉的乐音,和着轻快的谈笑声。阿特低着头走过窗口,想避开喧闹的人群,他不想被扰乱了宁静的思绪。
忽然,一个粗犷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来。他不由得怔住了。
“嘿,是阿特呀!怎么,小伙子,你看上去不怎么快活,不回去过春节吗?来,快过来。阿克,为咱们再奏一曲。”
阿特抬起头,看见平日里与他亲近的伙伴都围坐在桌子旁,小心地举着酒杯,默默地看着他。刚才招呼阿特的阿福,双颊泛着红晕,正用手搓揉被烟熏黄的短发,慈祥的双眼眨也不眨。
“和往常一样,来不及回去。哦,这儿真热。”阿特会心地对伙伴们点点头,然后坐到阿福旁边,俯身把脸伸进茶水的热气里。他能感觉到,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挤在一间寂寞的酒馆,大伙儿都有点难过。他们把苦闷装在心底初中,如今这苦闷交织成透明的网,随着锅里的水汽,忧郁地笼罩在人们的头上。
由于无处可去,胖胖的女老板伴在他们身旁。从前她也在工厂里干活,今年才开了这间小酒馆。除了打工的人,谁也不知道她。她常常在月底招待他们,只有到那时,他们的口袋才充实。
阿福满不在乎地嚼着食物,他是厂里食堂的管理人,对工友们很友好,伙计们都愿意接近他。有时,他们在他眼皮底下溜进厨房,从锅里取些鲜肉,他也不生气。他整天神气活现的,油腻的嘴里经常发出沙哑的笑声。厨房里热气熏天,他的脸颊被熏得通红,显得和蔼可亲。
他轻轻地弹着烟灰,试探地说:“伙计们,你们知道阿吉那傻瓜,今天他到厨房里想取走砂锅,说要在年夜炖鹧鸪肉。”他停下来,用眼角瞥了眼四周。“倒霉的家伙,叫他从哪儿弄砂锅呢?年终奖还没发下来——”他音调一沉,觉察到屋子里的阴郁气氛,叹了口气。
“噢,年终奖。”高瘦的阿克附和道。随后他把口琴塞到嘴边,吹了起来。
那是支再平凡不过的曲子,单调、低沉,绵延不绝地诉说着乡愁。口琴声透过酒馆的窗户,在小巷清冷的空气中回荡,仿佛把打工族流水般消逝的平淡无奇的年岁,串成一道道音符,播撒到夜空,就连阿特那颗躁动的心,也感到厌倦了。
“今年也不捎消息回去吗?”阿特失望地问。
“有什么可说呢?除了填饱肚皮,口袋里没剩下几个子儿了,也许从田野得到的好处还要多哩。”一个阴沉的声音答道。
“我真愿呆在山的一脚儿,新年前的夜晚,树林里会落些雪,梨花瓣一般柔软,鸟儿没食吃啦,可以轻易地捕到。”年轻的伙计望着杯口的酒沫,细细地回想着。于是,人们又染上些许怀旧的情绪。
“好吧,到我家坐会儿,我那有水果和点心。要知道,我是和妻儿早早就吃了团圆饭,然后才到这儿陪大家的。”沉默了许久的阿福忽然说道。
阿克取下嘴边的口琴,想了想,打着哈哈说:“你妻子会不高兴的,几星期前她把我们当醉鬼赶走过。”
阿克的玩笑把大家逗乐了,但让阿福感到有点窘迫。
“呀,不幸得很,那晚她有些烦躁,把你们当作没出息的懒汉。”阿福举起杯酒,仔细地端详会儿,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这优雅的动作,使年轻小伙子们羡慕起来。
酒馆女老板瞅瞅酒杯,尖声地喊:“你这样喝酒会咽死的!”
阿福没有理会,略带深意地打量着这家小酒馆。窗外吹进丝丝寒风,小酒馆瑟缩在这个繁华大都市的角落。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竟和伙伴们在这毫无温情的地方消磨掉多少难忘的夜晚。
“喂,老伙计,这样可不好。我听说你那小家伙病了,我们到你那儿去,会打扰他的。”阿特机警地打量着他,心里却暗暗高兴。
“走!你们去了会让他好受些,他希望有伴儿。”阿福站起来,裹紧大衣,大步迈出门去。伙伴们也跟着他走出了酒馆。
小巷里行人不多,忽明忽暗的灯光在闪烁,紧随着行人黑糊糊的影子。伙伴们走在除夕的夜里,风掀起他们的衣领,使他们看上去像打卷的落叶。
他们走进一间出租房。“是这儿啦!”阿福压低声音说。他轻轻把门打开一道缝隙,探头往里张望,看见妻子坐在炉火旁织毛衣。他回过头冲伙伴们羞怯地眨眨眼,大伙儿不作声了,默默微笑着,等候在一旁。
阿福跨进屋子,与妻子嘀咕了几句,然后她便走进了卧室。伙伴们走进屋里,围坐到炉火旁,浑身充满了暖意。他们小声地交谈着,高兴地尝着水果点心。
“前些天我见到你的儿子小阿利,他看上去有点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阿特担心地问。
笑声静了下来,伙伴们把目光投向阿福。
“哦,没什么。他很瘦弱,年纪又小,容易得各种病——”他没再说下去,目光盯着炉子里烧得火红的木碳。
这时,卧室的门嘎吱一声,把大伙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一个瘦弱的男孩,脸蛋蜡黄,穿着暖鞋,迟缓地走到阿福身旁,疲倦地望着他。
“我睡不着。”男孩简短地说,眼睛飞快地瞟了瞟来客。
阿福把他抱到膝上,抚摩着他乱蓬蓬的头发。“怎么啦,你又不舒服么?”他爱怜地问道。
“大伙儿都像我一样不舒服吗?他们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今天是除夕夜,对吗?”孩子盯着阿福的眼睛问。
“是的,孩子。你瞧过我给你买的糖果,等你病好了再吃。”阿福把孩子搂进怀里,安慰着他。
“人们说,孩子们在新年能许个愿,而且会实现的。”阿利伏在父亲的耳边说,“那是谎话,对吧?我许愿能回到学校,可我总好不起来。”
“孩子,再过几天,等厂里发了年终奖金,我就带你去看最好的医生!”阿福把孩子搂得更紧了,使他透不过气,轻轻地咳嗽起来。
“你是那样说的。”孩子把脸转向阿克,“吹吹口琴吧。”
阿克捧着口琴吹起来。仍旧是最平凡不过的曲子,和着窗外的风声,悠扬地传到夜空中。这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阴郁的情绪从人们心头消散开。口琴奏出一串明晰的乐音,曲调越发轻快嘹亮。阿特取下带护耳的灰绒帽,默默地摆在桌面上。伙伴们从油腻的口袋摸出钱币,纷纷塞进帽子里。
“瞧,爸爸。他们在玩些什么,是在赌钱吗?”孩子天真地问。
“是的,孩子。”阿福说着,声音有些颤抖。
“你不玩几把吗?”孩子说。
阿特走过来把装满纸币的帽子递到阿福手里。
“这是咱们赢的,爸爸!”孩子说。
炉子里的火苗在跳舞,口琴声像骤雨一般,倾泻下漆黑的.夜晚,汇成股股暖流,流淌过街道,融化了新年前夜的冰雪。
大伙儿思乡的情绪仿佛被琴声送走了,他们快活起来。看上去,他们新年的愿望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