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初的印象是这两个人有点奇形怪状,其实不过是因为二人一黄一黑,一大一小,而且男的瘦小——女的也不过胖胖的中等身材,但是男的实在三寸丁。女的脱下那顶二三十年代的呢帽,只是个华侨模样的东方妇人,脑后梳个小髻,黄胖栗子脸-剥了壳的糖炒栗子。男的黑得吓人一跳,不是黑种人的紫褐色或巧克力色,或是黑得发亮,而是炭灰色,一个苍黑的鬼影子,使人想起“新鬼大,故鬼小”。倒是一张西式小长脸,戴眼镜。
桌上惟一的谈话是他们俩自己偶尔低声讲句英文,男的很地道,女的说不上来什么口音,但也不是中国人的洋泾浜。男的想必是英印混血儿。洛贞第一眼就跟他有一种相互的认识-都是洋行小鬼。她行里有杂种人,也有英籍犹太人,与犹裔英国人又大不相同——所罗门小姐虽然上海生长,进的也是当地的不列颠学校,上代大概与哈同一样来自中东。洛贞的顶头上司葛林就是犹裔英国人,姓氏已经缩短,“盎格罗”化了,鼻子也缩短了,小鼻子小眼睛的,淡褐色头发,似乎血液上也早与土著同化了,但也还是只做到相等于副经理的地位。经理阶级的咖哩先生因为长得漂亮,咖哩太太分明是下嫁的,洛贞见过一两次,生得高头大马,小眼睛眼梢下垂,鼻峰笔直射出去老远,总是一身毛烘烘人字花呢套头装,或是骑马的衣裤,走路有点外八字,往两边一歪一歪,爱马是英国闺秀的标志,连当今女王都是这样。
英国规矩不兴自我介绍,因此餐桌上没有互通姓名。看来是夫妇,男的已经分门别类自动归类了,他这位太太却有点不伦不类,不知哪里觅来的。想必内中有一段故事,毛姆全集里漏掉的一篇。
饭后洛贞到甲板上散步,船头也只一间房大小。船小,离海面又近些。连游泳都不会的人,到了海上成了废物,可以全不负责,便觉无事一身轻。她倚在栏杆上看海,远处有一条深紫色铰链,与地平线平行,向右滚动。并排又有一条苍蓝色铰链,紧挨着它往左游去。想必是海洋里的暖流之类,想不到这样泾渭分明。第二条大概是被潮流激出来的,也不知是否与其他的波浪同一方向,看多了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