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散文创作的形式美(2)

时间:2021-08-31

 (二)散文艺术流动美的凸显

  艺术中的流动之美,是一种洋溢着生机,充满了活力的美学境界,具有鲜明独到的艺术审美价值。张爱玲散文思路活泼,奇思妙想络绎不绝。贾平凹和舒婷对其散文曲径通幽、摇曳多姿的韵致有精到见解。贾平凹说:“张爱玲散文短可以不足几百字,长则万言,你难以揣读她的那些怪念头从哪儿来的,连续的感觉不停地闪, 组成了石片在水面的一连串的浮过去,溅起一连串的水花。”舒婷提到张爱玲行文中“忽然逸开去”、“甚至跑题更远”,剖析张爱玲散文艺术的形成及其表现,对推动张爱玲散文的研究和欣赏具有重要意义。

  “散文艺术的流动美首先表现在外在形象的创造上。这包括画面的描摹,事件的叙述,人物的刻画等方面。散文形象具有不同于小说形象和戏剧场景的独特性,这其中有一些重要的特点,就是片段性、跳跃性、单位具象转换的迅疾性等表现得异常分明,而这些特点本身就呈现出一种发展着流动着的态势,当这种在散文家的笔下表现得相当突出,上升为一种刻意创造的艺术形态时,它们蕴含的流动美自然而然地鲜明地突现出来了。”{16}张氏笔走龙蛇,时而切题,时而跑题。其文如万斛泉流,汩汩滔滔,沿途凡有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才再往前去。尽管这些都不是它行程的主题,但正是它们出人意料的闪现成就了散文形象的跳跃性。

  在《诗与胡说》中,开篇由诗谈到诗人,可是张爱玲一说起路易士就跑题了,说小说,说连载,她欲罢不能。这几乎成了张爱玲的一贯风格。在《洋人和京戏及其他》中故伎重演。文章从京戏到平剧自由发挥,举出大量剧目,可是对于什么“唱念做打”或者“生旦净丑”全然不顾,而是充满了活泼泼的对中国人的性格与心态的描摹。张爱玲在以门外汉说门外话时,常常忽然斜开去,比如她以寥寥数笔描画一个追不上电车的人的“阿Q像”。或者离题万里,说起久违的磕头来,畅言毫无阻拦、一路顺风磕了好几个头而快活不已的心情。总之,只要联想的机栝一经触动,各种生活片段和艺术画面就会纷至沓来,在一幅幅此情此景上叠加另一幅所思所感。张氏抛洒丰满而机智的感觉,在文字的丛林中自由穿行。

  跑题是张爱玲散文流动形态的一种呈现方式,借鉴电影艺术的技术手段,例如电影镜头的运转、移动、蒙太奇式衔接等等,把不同时地的景、人、事联结在一起,实现时空转换,拓展文章容量,从而使散文产生一种灵动的跳跃感。《道路以目》中, 以“目”为镜头,摄取日常生活林林总总的片段组合剪接。邮差车座后载着的母亲满脸窘迫;寒冷中为人带来一丝暖意的灯光、红南瓜和火炉;深夜商店的橱窗;临时封锁的场景;军营早晚传出学吹喇叭的声音以及荒凉马路上的叫卖声……触目所及,齐聚笔端。它们既非一时一地,也非一人一事,但是,张爱玲如同一个出色的导演,通过镜头的推、拉、摇、摆,绘就一幅都市世俗生活百态图,揭示出丰富的人生意蕴。

  “散文艺术中的流动美,更重要的还是表现在内在情绪、意蕴的寄寓和抒写上”。“散文中的这种流动形态,能够使文章获得一种内在的气韵和节奏,从而促进文章意蕴的开掘和情绪的强化”。跑题和电影手法的介入不只是单一的叙述策略,其衍生效应是多极的。跑题创造了一种闲话家常的氛围,亲切平易,接近于情绪中央。作者的写作锋芒,以不可阻挡之势联类比及而下,在强化既有情绪的同时,调控叙事节奏的徐急变化,深化文章的意蕴,从而构成散文作品的整体美。譬如前文述及的《诗和胡说》《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中的跑题就是如此。

  蒙太奇式衔接除叙述外还有表意功能。巴拉兹指出:“上一个镜头一经连接,原来潜在各个镜头里的异常丰富的含义就像电火花似的发射出来。”镜头组接后使潜在含义浮现、凸显。不仅如此,不同镜头的对立、撞击、冲突可能产生新质和新义,从而表现思想与激情。以《道路以目》为例,每组片段融入后,文本就衍生出一层新的含义,文本生长和意蕴开掘处于一种共时状态。张爱玲一边感受平淡世俗生活中的小乐趣,一边时刻不能忘怀大时代中的威胁之感。她看的是街景,写的是浮华背后的人性。欢愉和悲哀,轻松和沉重,悲观但又不绝望,两种色彩在张爱玲的笔下反复交替,纠缠不清。不同镜头叠加后,互相映衬,交互阐发,共同照亮。这样的例子在张爱玲的散文中比比皆是。譬如《谈音乐》中,随着琴声幻化出两个场面。黎明时空空的雨点打在洋铁棚上,滴滴答答;仆人、苦力、推销员独自急急地走上几十层楼的大厦的灰色水泥楼梯。凄凉悲苦的处境和灰暗的人生前景,互为补充,揭开了“荒凉”时代幕布的一角。

  散文场景的大幅度跳跃,作品意蕴的开掘和情绪的强化,这两个方面构成了散文作品的流动态势。张爱玲在文本中借助跑题和电影艺术的技术极力打造散文艺术的流动美,使其作品表现出鲜活机灵、韵致高远、充满生机的美的魅力,加强了作品的美质和美感。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散文领域风行的是林语堂、钱钟书式的“闲适风”和“士大夫气”的小品文。张爱玲的散文作品以卓越的才华显示出别样的风格。她散文作品的核心主题和叙事姿态自觉疏离主流启蒙话语,充满弹性的散文形式和富于流动美的艺术形态,构建出活力四射的美学境界。所有这些终将变成现代文学的旧纤维,影响和启示当代的散文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