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长篇小说《秧歌》第十六章(4)

时间:2021-08-31

  等到王同志赶到户外去,不知道为什么鎗声已经停止了。只听见村子里的狗汪汪狂吠,民兵跑来跑去,疯狂地敲着锣,从村前敲到村后,报告火警。远远地可以听见「救火呀!来救火呀!」的喊声。

  仓库的屋脊上站着一排火舌头,在它们自己的风里拍拍卷动。鎗声仍旧寂然。人们开始出现了,大家东一堆西一堆挤在一起,瞇着眼睛向那火光惊奇地望着,带着他们那种惯常的表情,半皱眉半微笑。

  王同志头上裹着绷带,奔来奔去喊得喉咙都哑了。「老乡们!大家来救火呀!抢救仓库呀!那是人民的财产!大家来保卫人民的财产!」

  但是群众依旧退缩着不敢上前,因为刚才那一阵枪声的势子实在猛烈。然后忽然有一个人叫了起来,「嗳,那是仓库里的炮仗呀!炮仗着了火功烧起来了!」

  大家一个传一个,这句话马上传布开去,终于连关帝庙里面的顾冈也听见了,于是他也胆量陡增,抖橄精神出来参加救火工作。

  大家纷纷拎着水桶和各种容器向溪边奔去。也有人孜孜矻矻地认真工作着。仓库里的米是他们劳动的果实,他们对那米粮的爱恋是不自私的,不经过思想的;眼看着那样丰富的宝藏付之一炬,他们比任何守财奴都更觉得痛心。但是也有人暗暗称快,白天抢粮死了这么些人,想不到当天晚上仓库就失了火,替他们自己的人报了仇。但是他们表面上也做出热心的神气,装得很像,只管向别人哇啦哇啦喊着「救火」,一方面也争先恐后挤到溪岸上去汲水,汲了水来,沿路都泼掉了大部份。

  泼在地下的水马上冻成了冰,使地上变得非常滑。顾冈正提着一桶水泼泼撒撒走过去,突然滑了一跤,把那一整桶冰水都浇在自己身上,那痛楚相等于极沉重的一击。他的下颏正抵在一件什么东西上,外面蒙着一层布面,里面垫衬得棉墩墩的,东西本身却是坚硬的。他有极度恐怖的一剎那,以为那是他的腿。──跌断了腿了!然后他发现他正扑在一个死尸身上,这一带地方横七竖八躺着不少的尸身。那的确是一条腿,不过不是他自己的。他一面挣扎着爬起来,一面他的一只手已经飞快地在脸上摸了摸,脸上戴的眼镜倒还无恙。在这种乡下地方,如果不幸打碎了眼镜,那简直完了,简直不堪设想。他不由得心悸起来,从此失去了勇气,立刻退出了救火的集团,站得远远的,做一个袖手旁观的人。他那棉制服渐渐湿透了,使他混身颤抖着。  还在那里拚命敲着锣。那不停的「呛呛呛呛」唤醒了一种古老的恐怖,彷佛那村庄正被土匪围攻着。村前的一片旷地浴在那跳荡的红光中,民兵们挥动着红缨鎗在那红光里冲过。内中有一个民兵坚持着说刚起火的时候,他曾经看见一个女人在黑影里奔跑,被他追赶着,一直把她赶到火里去了。

  顾冈站在旁边看着,那皇皇的锣声与那滔天的火焰使他感到一种原始性的狂喜。「这不正是我所寻找的么。」他兴奋地想。「一个强壮的惊心动魄的景象,作为我那张影片的高潮。只要把这故事搬回去几年,就没有问题了,追叙从前在反动政府的统治下,农民怎样为饥饿所逼迫,动乱起来,抢粮烧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