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沧海桑田即乡愁(2)

时间:2021-08-31

  每个时代都有诗人

  记者:与您谈诗,总是无法回避您那首《乡愁》。温总理访美期间曾引用您的这首诗,使这首诗传遍世界,您也被冠以“乡愁诗人”的美名。其实我们也知道您的诗歌题材非常广泛,绝不仅限于一个“乡愁”的范畴。我们今天想问的是另外一层意思: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地球已经变成“地球村”了,互联网大大拉近了地域之间的距离,而城市化的加快也在消减着“故乡”的概念,在这种新的变化中,人们的乡愁意识会不会越来越淡?

  余光中:这也不一定。乡愁的格局有大有小,“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小而亲切;“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大而慷慨。境界有大小,感情则同其深长。当年,我是把个人的乡愁融入于海峡两岸更浩大的乡愁之中。如今,现代人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乡情结。譬如一个广州人,在外国居住几十年之后回到广州去,心里也会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乡愁不一定非得是“去国怀乡”不可。有一天当你回到家乡,看不到以前的熟人了;当你发现故居门前的大树、熟悉的街巷都找不到了,那你会不会感到一种惆怅呢?这不也是乡愁么?所以,我说乡愁不一定是地理上的,也可以是时间上的。老年人会怀念自己的青春时代,工业时代也会怀念农业时代,沧海桑田便有乡愁。

  记者:《乡愁》已经入选中学课本,成为教育学生们从小铭记祖国和亲人的教材。说到教材,我们知道您近年来多次呼吁,反对语文课本削减古典诗文。也正如您刚才所说,古典文学是一种养分,对现代文学而言,也可以说是一种乡愁。那么,您作为一直在教书育人的老教师,对于两岸的语文教育有何看法?

  余光中:我发现大陆的语文教科书跟台湾有很大的区别。大陆的教科书有三个单元,台湾是两个,只有古文和现代文。你们从小学起到初中高中,多出来的第三个单元就是世界文学。在大陆的课本中,不单有欧美大国的文学作品,还包括日本、第三世界、南美洲、欧洲小国的民族文学。这些国家的民歌、童谣都纳入了国内的教科书,这样学童从小就能接触世界文学,这一点很了不起。在台湾,世界文学大概只会在英文教科书里才出现,而且不多。这个优点我要向台湾很多国文老师介绍。而对于古典,以前台湾的中学国文课本,文言和白话文的比例是65∶35。两千年的古典文学只占65%,一百年的白话文学就占了35%。对新文学来说已经足够重视了,还要再去削减古典诗文的分量……

  记者:您的意思是,中国古文和诗词是中国文化的主流,削弱这一方面有些不恰当?

  余光中:对。台湾国文课本原来还有一项中国文化基本教材,教授《论语》、《孟子》这些经典。前几年,台湾将它变成选修而不是必修,其实就相当于把它去掉了。有组织呼吁反对教育当局的作为,可是现在也没有完全挽回。很多人都认为古文就是落后保守的象征,其实不然。古人几千年的智慧结晶都凝聚在古文里了。何况古文作为语文表达的工具,自有它的美感和价值,不能轻言抛弃。我相信文言底子比较好的人写文章会更加简练,也会更优美一些。

  记者:国内诗坛,好像从来就没有哪个诗人能单纯靠写诗,过上有质量的生活。有人说,靠写诗是活不下去的。您怎么看待当下诗歌的创作困境?诗歌的发展前景是否有些黯淡?

  余光中:对于一般的大众,流行歌的歌词已经足以令他们陶醉了,那就是他们的诗歌。另一方面,还有小众的文化界,趣味相投的人会自发聚到一起,阅读一些大众很难接触到的东西。社会越自由,生活越灵活,小众化的现象就会越来越显著。很多人无事的时候会去旅行,也有人会去玩车,总之不读文学。其实这都没有错,这说明人们的生活范围变广了。在我读中学的时候,下了课百无聊赖就读读旧小说,看《水浒》、《红楼》、《西游》……这些爱好都还在文字的范围内。现在不同了,大家的兴趣爱好更多地扩展到文字范围以外,网络也横空出世了。所以,如今诗道并不昂扬。朦胧诗出来的时候,《诗刊》每期能印四五十万份。成都的《星星诗刊》,每期印二十万份,现在印量锐减。另外,现在文学书里面,译著多如繁星,也来抢占中文写作的市场。《哈利波特》来了,《达芬奇密码》来了,来自国外的竞争在台湾香港同样厉害,这相当于大家都不愿意买国货而去买洋货。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切也不完全是时代的错。古人并不见得就很满意他们当代的诗人啊,李白诗里讲,“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从建安到盛唐,他觉得这些文学都不够好。其实,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诗荒之叹”,但是每个时代也都产生出自己的诗人。在我看来,当代的诗人们不应该抱怨,要抱怨的话,只能怨自己写得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