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长篇散文

时间:2021-08-31

  导语:余光中散文语言的弹性、密度和质料,实际上只是给读者的一种审美感受,一种语言风格的体验。以下是小编为大家分享的余光中长篇散文,欢迎借鉴!

篇一:余光中长篇散文

  熄了引擎,旋下左侧玻璃窗,早春空气遂漫进窗来。岑寂中,前面橡树林传来低沉而嘶哑鸟声,在这一带山里,荡起幽幽回声。是老鸦呢,他想。他将头向后靠去,闭起眼睛,仔细听了一会,直到他感到自己已经属于这片荒废。然后他推开车门,跨出驾驶座,投入四月料峭之中。

  水仙花四月啊,残酷四月。已经是四月了,怎么还是这样冷峻,他想,同时翻起大衣领子。湿甸甸阴凄凄天气,风向飘忽不定,但风自东南吹来时,潮潮,嗅得到黛青翻白海水气味。他果然站定,嗅了一阵,像一头临风昂首海豹,直到他幻想,海藻腥气翻动了他胃。这是外向大西洋岸山坡地带,也是他来东部后体验第一个春天。美国孩子们告诉他,春天来齐时候,这一带花树将盛放如放烟火,古战场将佩带多彩美丽。文葩告诉他说,再过一个星期,华盛顿三千株樱花,即将喷洒出来。文葩又说,沙鱼和曹白鱼正溯波多马克河与塞斯奎汉纳河而上,来淡水中产卵,奇娃妮湖上已然有天鹅在游泳,黑天鹅也出现过两只了。你怎么知道这些?有一次他问她。文葩笑了,笑得像一枝洋水仙。我怎么不知道,她说,我在兰开斯特长大嘛。你是一个乡下女娃娃,他说。

  在一座巍然雕像前站定,他仰起面来,目光扫马背骑士轮廓而上,止于他翘然须尖。他踏著有裂纹大理石,拾级而上。他伸手抚摸石座上马蹄,青铜冷意浸冰他手心,似乎说,这还不是春天。他缩回手,辨认刻在石座上文字。塞吉维克少将,一八一三年生,一八六四年殁,阵亡于维琴尼亚州,伟大战士,荣誉公民,可敬长官。已经一百年了,他想。忽然他涌起一股莫名冲动,欲攀马尾而跃上马背,欲坐在塞吉维克将军背后,看十九世纪短兵相接。毕竟这是一座庞伟雕塑,马鞍距石座几乎有六呎,而马尾奋张,青铜凛然,苔藓滑不留手。他几度从马臀上溜了下来,终于疲极而放弃。他颓然跳下大理石座,就势卧倒在草地上。一阵草香袅袅升起,袭向他鼻孔。他闭上眼睛,贪馋地深深呼吸,直到清爽草香似乎染碧了他肺叶。他知道,不久阳光会吸干去冬潮湿,芳草将占据春每一个角落。不久,他将独自去抵抗一季豪华寂寞,在异国,冷眼看热花,看热得可以蒸云煮雾桃花哪桃花,冷眼看情人们十指交缠约会。他想象得到,自己将如何浪费昂贵晴日,独自坐在夕照里,数那边哥德式塔楼钟声,敲奏又一个下午死亡。然而春天,史前而又年轻春天,是不可抗拒。知更说,春从空中来。鲈鱼说,春从海底来,上拨鼠说,春是从地底日上来,不信,我掘给你看。伏在已软而犹寒地上,他相信土拨鼠是对。把饕餮鼻子浸在草香里,他静静地匍匐着,久久不敢动弹,为了看成群麻雀,从那边橡树林和样木顶上啾啾旋舞而下,在墓碑上,在铜像上,在废炮口上作试探性小憩,终于散落在他四周草地上,觅食泥中小虫。他屏息看着,希望有一双柔细而凉脚爪会误憩在他背上。不知道那么多青铜幽灵,是不是和我一样感觉,喜欢春天又畏惧春天,因为春天不属于我们,他想。我春天啊,我自己春天在哪里呢?我春天在淡水河上游,观音山对岸。不,我春天在急湍险滩嘉陵江上,拉纤船夫们和春潮争夺寸土,在舵手鼓声中曼声而唱,插秧农夫们也在春水田里一呼百应地唱,溜啊溜连溜哟,咿呀呀得喂,海棠花。他霍然记起,菜花黄得晃眼,茶花红得害初恋,营营蜂吟中,菜花田浓香薰人欲醉。更美,更美是江南,江南春天,江南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一次在我国诗班上吟到这首词,他泪水忍不住滚了出来。他分析给自己听,他怀乡病中我国,不在台湾海峡这边,也不在海峡那边,而在抗战歌谣里,在穿草鞋踏过土地上,在战前朦胧记忆里,也在古典诗悠扬韵尾。他对自己说,西北公司回程翼,夹在绿色护照里,护照放在棕色箱中。十四小时喷射云,他便可以重见我国。然而那不是害他生病害他梦游我国。他我国不是地理,是历史。他凄楚地,他凄楚地想。

  四月阳光,清清冷冷地照在他颈背上,若亡母成灰手。他想。他想。他想。他永远只能一个人想。他不能对那些无忧美国孩子说,因为他们不懂,因为我国一年等于美国一世纪,因为黄河饮过血扬子江饮过泪多于他们饮过牛奶饮过可口可乐,因为我国孩子被烽火烽火烟薰成早熟薰鱼,周幽王烽火,卢沟桥烽火。他只能独咽五十个世纪乘一千万平方公里凄凉,中秋前夕月光中,像一只孤单鸥鸟,他飞来太平洋东岸。从那时起,他曾经驶过八千多英里,越过九个州界,闯过芝加哥湖滨大道,纽约四十二街和百老汇,穿过大风雪和死亡雾。然而无论去何去,他总是在演独角哑剧。在漫长而无红灯四线超级公路上,七十哩时速疾驶,可以超庞然而长廿轮卡车,太保式野豹,雍容华贵凯地赖克,但永远摆不脱寂寞尾巴。十四小时,汉姆莱特喃喃独白,东半球可有人为他烧耳朵,打喷嚏?偶或驶出冰雪险境,阳光迎他于邻州上空,也会逸兴遄飞,豪气干云,朗吟李白辞白帝或杜甫下襄阳,但大半总是低吟“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八千里路云和月。八千哩路柏油和水泥。红灯,停。绿灯,行。南北是Avenue,东西是street,方是Square,圆是Circle。他咽下每一哩紧张与寂寞,他自己一人。他一直盼望,有一对柔美眼眸,照在他脸上,有一个圆熟可口女体,在他右手座位,迷路时,为他解地图蛛网,出险时,为他庆幸,为他笑。

  为他笑,他出神地想,且为他流泪,这么一双奇异眼睛。一只鹰在顶空飞过,幢然黑影扫他脸颊。他这才感到,风已息,阳光已出现了好一会了。他想起宓宓,肥沃而多产宓宓。最肥沃地方,只要轻轻一挤,就会挤出杏仁汁来。他不禁自得地笑出声来。以前,他时常这么取笑她。可怜女孩,他爱惜而歉疚地想。先是一溺纤细而多情表妹,如是其江南风,一朵瘦瘦水仙,江南风中。然后是知己女友,缠绵情人,文学助手,诗第一位读者。然后是蜜月伤风新娘,套是他指环,用是他名字,醒时,在他双人床上。然后是小袋鼠母亲,然后是两个,三个,以至于一窝雌白鼠母亲。昔日女孩已经蜕变成今日妇人了,曾经是袅袅飘逸,现在变得丰腴而富足,曾经是羞赧而闪烁,现在变得自如而安详。她已经向舀努瓦画中女人看齐了,他不断地调侃她。而在他印象中,她仍是昔日那个女孩,苍白而且柔弱,抵抗着令人早熟肺病,梦想着爱情和文学,无依无助,孤注一掷地向他走来,而他不得不张开他欢迎,且说,我是你起点和终点,我名字是你名字,我孩子是你孩子,我会将你处女地耕耘成幼稚园,我会喂你以爱情,我桂冠将为你而编!他仍记得,敬义说,车票和邮票,象征爱情频率。他仍记得,一个秋末晴日下午,他送她到台北车站。蓝色长巴士已经曳烟待发。不能吻别,她只能说,假如我手背是你上唇,掌心是你下唇。于是隔着车窗,隔着一幅透明莫可奈何,她吻自己手背,又吻自己掌心。手背。掌心。掌心。这些吻不曾落在他唇上,但深深种在他意象里,他被这些空中唇瓣落花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