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自悼自叹,悲苦无限
悼亡诗本是生者对死者表达哀悼之情的一种方式,而在悼念亡者之外,又不乏诗人自悼的情怀。所谓“自悼”,乃是“个体对生存状态面临命运摧折时的一种情绪反应”。[4]所爱之人的死亡,其冲击性和悲剧性更甚于个人生命的消逝。逝者长已矣,而生者却不得不在思念中孤独地生存,“忆君情悲满,肝肠尺寸断”。正是这种人生苦痛的真实写照,于是,诗人便会将对亡妻的思念与对自身的伤悼紧密联系起来,即将悼亡与自悼同时融入到对生与死的感悟之中。
元稹《遣悲怀三首》其三,诗曰: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首句“闲坐悲君亦自悲”直言诗人在哀悼妻子的同时亦不乏自我伤悼,纵使人生能有百年,亦不过是浮息一瞬,妻子的芳华早逝,更让他感叹人生无常、寿命有限。颔联引用邓攸和潘岳的典故,邓攸心地善良,保全了侄子却落得终生无子的结局,正是命运的安排;潘岳的悼亡诗即便写得再好,对于死者而言,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此时此刻,诗人不免想起自己当下的境遇与古人是何其相似,不觉悲从中来。一心希望自己能与妻子死后同穴,但这缥缈的希望又似乎无望;而想要来生再续前缘的想法更似一种虚无的幻想。今生的自己,唯有以“终夜长开眼”的方式坚守着对于亡妻之爱,希望能够以此报答她那平生未展之眉。
诗人这种对于命运的思考,“表面看来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受中,深藏着的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强烈的欲求和留恋”。[5]确切地说,则是元稹对于韦丛生前夫妻生活的深切怀念和留恋。全诗由悼念亡妻继而自悼自叹,诗情亦愈转愈悲,不能自已。
《六年春遣怀八首》其八,诗曰:
小于潘岳头先白,学取庄周泪莫多。止竟悲君须自省,川流前后各风波。
诗人言说自己因贤妻的早逝而加快了衰老的速度,在孤独而忧伤的煎熬中头发渐白,试图以庄子丧妻来宽慰自己把妻子的早逝看得淡一些,想到死亡乃是一种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便又在追悼亡妻的同时感伤自己未老先衰、时命不定。
另外,在悲叹人生有限、命运无常,妻子故去之后自己孤独伤痛的同时,诗人还在一些悼亡诗中饱含着自己在现实生活中遭遇坎坷后的身世之感。韦丛故去之时适逢元稹仕途不顺之期:元和四年,诗人因弹劾不法而获罪权贵,六月即被出分务东台,至洛阳后不久,即遭丧妻之痛。元和五年三月,又因得罪宦官而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可谓命运乖蹇、仕途失意,心情极度苦闷,其悼亡诗在追悼亡妻的同时,又抒发着个人仕途失意之悲。 《六年春遣怀八首》其一,诗曰:
伤禽我是笼中鹤,沉剑君为泉下龙。重纩犹存孤枕在,春衫无复旧裁缝。
诗人以伤禽来自喻,足见其心境之悲苦。有言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既是笼中之鹤,自然不能与空中自由飞翔之鸟、水中自在游动之鱼相比,诗人已遭丧妻之痛,如今又满腹才华而备受排挤,空有一腔抱负无法施展而无人诉说,更觉孤苦无助。
哀莫大于死别,悲莫甚于生吊。妻子的芳华早逝使诗人对生死有了深刻的感悟,他感慨命运之无常、人生之有限,同时又痛吟生活之孤苦,继而悲叹怀才之不遇、仕途之坎坷,在悼念亡妻之中又饱含了多重自悼自叹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