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从表面看,该词无外乎为伤春、悲秋、念远、怀人之类词中所表达的传统情思而已。词的上片写诗人在黄昏时分,手持酒杯,感叹花开花落,时光流逝,回忆去年亭台的美好光景,不由得伤感惆怅。下片写今夕往日的感慨。但到底这种无限的感慨是因何而起,“怀人”?“伤春”?似乎都有痕迹。《中山诗话》云:“晏元献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词,其自所作,亦不减延巳。”冯词最突出的特点在于意蕴深厚,可以引起读者丰富的联想。晏殊即继承了冯词该特点,故而在词中对所写之事之情,都不做明确说明,因而才能引起读者丰富的想象和联想。据此,我们可以说该词是“伤春”,“花落去”、“燕归来”可看出是春景;也可认为是“怀人”,春去花落可联想到佳人远去,甚至一切美好事物的逝去。作者触景生情,情思难托,却又见燕子归来,因去年推杯换盏时曾有燕子飞来,故今之归燕才“似曾相识”。然而燕归来,佳人却离去,于是就有了“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孤独冷清的意境。而作者只好在小园香径上独自徘徊,以排遣相思孤寂之情。“香径”让作者回忆起去年那位曾漫步其上的佳人,故留余香,原想在香径上解愁,反而增添了许多情思。这首小令短短四十二个字,语言明白,浅白如话,却营造出了一位小亭晚照,徘徊小径,且发出“无可奈何”的感叹的独立销魂形象,蕴涵了深厚的意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云:“美成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若同叔、永叔,虽不作态,而一笑百媚生矣。”该词的妙处正在于此,不用典,不作态,不堆砌,却能表现出闲雅之情调,旷达之怀抱。
对于这类意境,诗中早已有之,唐崔护脍炙人口的佳作《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诗中以“人面桃花,物是人非”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人生经历道出了人们都似曾有过的共同体验。词中出现这类情中有思的意境,更值得我们去关注和体会。词之为体,要眇且修,适合言情,却不适合说理,这也是在正统文学中词这种体裁被认为是“艳科”不登大雅之堂的原因之一。所以一般我们所见词多为抒情,而晏殊却能用词的形式表达理性的关照,可以算得上是对词体的一种突破。在传统伤春怨别的内容中,晏殊却通过他诗人独有的敏锐观察和体验,传递出一种圆融温润的旷达之理。
《浣溪沙》中两句出色的对偶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且不说二句工巧的排列,和谐的音韵,单从内容表达上就可看出晏殊词中所传达出的理性关照。作者在表达了对“花落”之“无可奈何”的哀伤的同时,也表现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圆融理性的关照。按照苏轼在《前赤壁赋》中的哲学思考,这两句话可以按照“自其变者而观之”的物是人非的感慨,也可以按照“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的一种哲理感悟。词人在伤春的哀叹中,隐含了对两种自然现象的对比关照,即事物的消逝无常与事物的循环不休。无论理解该词内容为伤春还是怀人,词中闪耀着的理性光芒足以证明晏词的艺术价值。“诗无达诂”正是传统诗词历经岁月沧桑而依旧熠熠生辉的关键所在。
中国传统文学中,一般认为“国家不幸诗家兴”,“文章憎命达”,但凡作家创作优秀的作品需要经历人生的苦难与磨难。柳永在遭受仁宗批示“且去填词”,仕途无路后,才专力做词,借以宣泄此身飘零坎坷之情,遂而成就了柳词婉约词宗的地位。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也说:“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阙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世俗眼光以此来衡量晏殊词,他过着富贵显达的生活,过于“命达”,所以读者们才会产生晏殊只不过在词中无病呻吟、发发闲愁的误解。
宋初词坛还很寂寞,自晏殊崛起,喜作小词,对后来作者的影响甚大。当时重要词人如欧阳修、晏几道等都深受其影响。他的词上继南唐、“花间”遗绪,下开北宋婉约词风,其中“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等佳句广为流传,可以说,在北宋词史上,晏殊作出了极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