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微型小说《丢失的香柚》(2)

时间:2021-08-31

  我失望到顶点,哭了。

  她劝慰我:“你应该听出你父亲的话,别叫他替你担心,乐山正武斗,乱极了!”

  我这时才发现,她戴的不是“红卫兵”袖章,是黑纱。

  我说:“怎么回去呢?我只剩几毛钱了!”虽然乘火车是免费的,可千里迢迢,身上总需要带点钱啊!

  她沉吟片刻,一只手缓缓地伸进衣兜,掏出五元钱来,惭愧地说:“我是这所学校的学生,‘黑五类’。我父亲刚去世,每月只给我九元生活费,就剩这五元钱了,你收下吧!”她将钱塞在我手里,拿起笤帚,打扫厕所去了。

  我第二天临行时,她又来送我。走到气象学校大门口,她站住了,低声说:“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他们不许我迈出大门。”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柚子给了我:“路上带着,顶一壶水。”

  空气里弥漫着柚香。我说:“大姐,你给我留个通信地址吧!”

  她注视了我一会儿,低声问:“你会给我写信吗?”

  我说:“会的。”

  她那么高兴,便从她的小笔记本上扯下一页纸,认认真真给我写下了一个地址,交给我时,她说:“你们哈尔滨不是有座天鹅雕塑么?你在它前边照张相寄给我好吗?”

  我默默点了一下头。我走出很远,转身看,见她仍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着我。

  路途中缺水,我嘴唇干裂了,却舍不得吃那个柚子。在北京转车时,它被偷走了。

  回到哈尔滨的第二天,我就到松花江畔去照相。天鹅雕塑已被砸毁了。满地碎片。一片片仿佛都有生命,淌着血。

  我不愿让她知道天鹅雕塑砸毁了,就没给她写信……

  去年,听说哈尔滨的天鹅雕塑又复雕了,我专程回了一次哈尔滨,在天鹅雕塑旁照了一张相,彩色的。按照那页发黄的小纸片上的地址,给那位铭记在我心中的大姐写了一封信,信中夹着照片。  信退回来了。信封上,粗硬的圆珠笔字写的是——“查无此人”。

  她哪里去了?

  想到有那么多我的同龄人“消失”在十年动乱之中了,我的心便不由得悲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