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短篇小说《后花园》(3)

时间:2021-08-31

  可是它就倒在地上仍旧开着花。

  铲地的人一遇到它,总是把它拔了,可是越拔它越生得快,那第一班开过的花子落下,落在地上,不久它就生出新的来。所以铲也铲不尽,拔也拔不尽,简直成了一种讨厌的东西了。还有那些被倭瓜缠住了的,若想拔它,把倭瓜也拔掉了,所以只得让它横躺竖卧的在地上,也不能不开花。

  长得非常之高,五六尺高,和玉蜀黍差不多一般高,比人还高了一点,红辣辣地开满了一片。

  人们并不把它当做花看待,要折就折,要断就断,要连根拔也都随便。

  到这园子里来玩的孩子随便折了一堆去,女人折了插满了一头。

  这花园从园主一直到来游园的人,没有一个人是爱护这花的。这些花从来不浇水,任着风吹,任着太阳晒,可是却越开越红,越开越旺盛,把园子煊耀得闪眼,把六月夸奖得和水滚着那么热。

  胭粉豆、金荷叶、马蛇菜都开得象火一般。

  其中尤其是马蛇菜,红得鲜明晃眼,红得它自己随时要破裂流下红色汁液来。

  从磨房看这园子,这园子更不知鲜明了多少倍,简直是金属的了,简直象在火里边烧着那么热烈。

  可是磨房里的磨倌是寂寞的。

  他终天没有朋友来访他,他也不去访别人,他记忆中的那些生活也模糊下去了,新的一样也没有。他三十多岁了,尚未结过婚,可是他的头发白了许多,牙齿脱落了好几个,看起来象是个青年的老头。阴天下雨,他不晓得;春夏秋冬,在他都是一样。和他同院的住些什么人,他不去留心;他的邻居和他住得很久了,他没有记得;住的是什么人,他没有记得。

  他什么都忘了,他什么都记不得,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件事情是新鲜的。  人间在他是全然呆板的了。他只知道他自己是个磨倌,磨倌就是拉磨,拉磨之外的事情都与他毫无关系。

  所以邻家的女儿,他好象没有见过;见过是见过的,因为他没有印象,就象没见过差不多。

  磨房里,一匹小驴子围着一盘青白的圆石转着。磨道下面,被驴子经年地踢踏,已经陷下去一圈小洼槽。小驴的眼睛是戴了眼罩的,所以它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绕着圈瞎走。嘴上也给戴上了笼头,怕它偷吃磨盘上的麦子。

  小驴知道,一上了磨道就该开始转了,所以走起来一声不响,两个耳朵尖尖的竖得笔直。

  磨倌坐在罗架上,身子有点向前探着。他的面前竖了一个木架,架上横着一个用木做成的乐器,那乐器的名字叫:“梆子。”

  每一个磨倌都用一个,也就是每一个磨房都有一个。旧的磨倌走了,新的磨倌来了,仍然打着原来的梆子。梆子渐渐变成个元宝的形状,两端高而中间陷下,所发出来的音响也就不好听了,不响亮,不脆快,而且“踏踏”的沉闷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