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作品《牙疼》(5)

时间:2021-08-31

  第二天第三天我又去换了换药,梁医生说,很好,没有事了。原来有点零碎牙的地方,用舌尖探了探,空空的,不大习惯。长出一块新肉,肉很软,很嫩,有如蛤蜊。肉长得那么快,我有点惊奇。我这个身体里还积蓄不少机能,可以供我挥霍,神妙不可思议,多美!我好像还舍不得离开那张躺着很舒服的椅子,这比理发店的椅子合乎理想得多。他这屋里的阳光真好,亮得很。我半年没见过好好的太阳,我那间屋子整天都是黄昏。看一看没有别的病人,静静的,瓶里花香,我问梁医生“你没有甚么事吧?我可以不可以抽一支烟?”他不抽烟,给我找了个火。我点着烟,才抽了一口,我决不定是跟他谈纪德的地粮对于病人的影响还是问问他到上海来多少时候,有时是不是寂寞。而梁开口了:“你牙齿坏了不少,我给你检查检查看。”好。他用一根长扦子拨拨弄弄,(一块不小的石粒子迸出来,)他说“你有八个牙须要收拾,一个要装,两个补;三个医一医,医了补;另外两个,因为补那个牙,须锉一锉,修一修。”他说得不错,这些牙全都表演过。他在一张纸上加加减减,改改涂涂,像个小学生做算术,凑得数凑不上来,我真想帮他一手。最后算出来了,等于24万。算着算着,我觉得真是不能再少了,而一面头皮有点痒起来。我既感激又抱歉。感激他没有用算盘,我最怕看人打算盘打得又快又准确。抱歉的是我一时没有那么多钱。我笑了笑,说“月底我再来吧。”我才抽了一口的那根香烟,因为他要检查牙,取下放在烟灰碟里的,已经全烧完了。看了它一眼,我可该走了。

  出了门,我另外抽了根烟。梁说那个牙要是不装,两边的牙要松,要往缺口这儿倒;上头那个牙要长长。长长,唔,我想起小时看过些老太婆,一嘴牙落完了,留得孤仃仃的一个,长得伸出嘴唇外头,觉得又好玩又可怕。唔,我这个牙?……不致于。而且梁家孩子安慰我说短时间没有关系。我要是会吹口哨,这时我想一路吹回去。八年抗战,八颗牙齿,怎么这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