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夫子有一句流传千古的名言:“食色性也” 。这说明,吃东西和喜欢漂亮的事物是人的本性。因此,吃,也就成了人类永恒的主题之一。
古往今来,关于描写吃的文章多矣,然吾独喜汪曾祺先生的风格。究其根本,在于其文字中充满了对这世界的赞美与感激,对生活的热爱与真诚。
在《故乡的食物》里,作者重点写了一样平常不过的食品—炒米。文章一开头,作者引用了《板桥家书》中的一段话:“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此句一出,顿时让人觉得很亲切!处于社会最下层的人民,用一碗炒米,温暖着彼此的身体与心灵!
在文章的结尾,作者描写了在战乱年代的一个小插曲,没有常见的凄风苦雨,也没有常人心目中的离乱之苦,而是用幽默、浪漫的笔触,描写了一个战乱中与炒米相伴的夜晚:“记不得是哪一年,总之是我还小,国民革命军孙传芳的军队在我们县境内开了仗,我们一家带了一点行李进了炼阳观,把一坛炒米和一坛焦屑带了去。我对这种打破常规的生活极感兴趣。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饭,这一晚上,我们是冲炒米、泡焦屑度过的”。在如此乱境中,还能保持这样的一份淡定,一份安静,一份从容,甚至一份幽默,这是何等的大智慧,大勇气!而这智慧和勇气有来自何处?文中自有交待:“这实在是我小时候度过的一个浪漫主义的夜晚。”没有对生活的无比热爱,没有对生命的无比礼赞,怎么会有如此的胸襟与气魄?
在《野鸭、鹌鹑、斑鸠、?》里面,作者描绘了一个让人无法释怀的场景:“忽然,砰,——枪声一响,斑鸠应声而落。猎人走过去,拾起斑鸠,看了看,装在猎袋里。他的眼睛很黑,很冷”。短短数十字,充满了对弱者的悲悯,对鲜活生命消逝的愤懑与无奈,只有心中有大爱,才能流露出如此恳切的情怀!
《豆汁儿》描写的则是北京城底层人民鲜活的生活画面:“豆汁儿是制造绿豆粉丝的下脚料。很便宜。有了豆汁儿,这天吃窝头就可以不用熬稀粥了。这是贫民食物。豆汁儿摊上的咸菜是不算钱的”。最有趣的一段在结尾处:有保定老乡坐下,掏出两个馒头,问“豆汁儿多少钱一碗”,卖豆汁儿的告诉他5分钱。“咸菜呢?”“咸菜不要钱。”“那给我来一碟咸菜。”寥寥数语,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顿时让人感到这世界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可爱,如此的让人留恋!
在《端午的鸭蛋》里,则表达了作者对故乡的怀念与骄傲,甚至带一点狡黠的童趣:“我的家乡是水乡,鸭多,鸭蛋也多。高邮人也善于腌鸭蛋。上海的卖腌腊的店铺里也卖咸鸭蛋,必用纸条特别标明:高邮咸蛋。高邮的咸鸭蛋,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字里行间,若有若无地透着一点淡淡的乡愁,宛如茉莉清茶的芬芳,淡淡地弥漫在空气里。
在《虎头鲨、昂嗤鱼、砗螯、螺蛳、蚬子》以及《栗子》里,除了谈吃,还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忧国忧民的情怀:“剥蚬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好多蚬子壳。有一年修运河堤,按工程规定,有一段堤面应铺碎石,包工的贪了款子,在堤面铺了一层蚬子壳。前来检收的委员,坐在汽车里,向外一看,白花花的一片,还抽着雪茄烟,连说:很好!很好!”还有这一段:“河北的山区缺粮食,山里多栗树,乡民以栗子代粮。栗子当零食吃是很好吃的,但当粮食吃恐怕胃里不大好受。”这两段文字,疏放中透出凝重,为国忧思之情,为民慨叹之感,跃然纸上,将一个“中国式的抒情人道主义者(作者自称)”的心灵,抒发的淋漓尽致!
相对于西式快餐的标准化、流程化和工业化,中餐更加像一门艺术。而凡属艺术,都大抵逃不掉绝响的宿命。在《肉食者不鄙》中,作者就抒发了对逝去的时光无比怀念的情怀。其中,作者提到了昆明的锅贴乌鱼时,便大发追慕之情:“护国路原来有一家本地馆子,叫东月楼,有一道名菜锅贴乌鱼,乃以乌鱼片两片,中夹火腿一片,在平底铛上烙熟,味道之鲜美,难以形容。前年我到昆明去,向本地人问起东月楼,说是早就没有了,锅贴乌鱼遂成《广陵散》。”其中,对于往昔岁月的怀念,对美好事物的追思之情溢于言表。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真正的美食家,绝对不会暴殄天物。罗马暴君尼禄,经常在会见群臣时,手里拿着一个硕大的火鸡腿。我认为,这不是贪吃,而是放肆!西太后慈禧,每餐必有一百道菜,这也不是在吃,而是在摆排场!在《手把肉》里,作者一段话,道出了个中情怀:“蒙古人用刀子割肉真有功夫。一块肉吃完了,骨头上连一根肉丝都不剩。有小孩子割剔得不净,妈妈就会说:吃干净了,别像那干部似的!干部吃肉,不像牧民细心,也可能不大会使刀子。牧民对奶、对肉都有一种近似宗教情绪似的敬重,正如汉族的农民对粮食一样,糟踏了,是罪过。”真正爱吃的人,一定是热爱生活,体恤民生的!
在汪老关于谈吃的系列散文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五味》这一篇。这篇文章,以极其平民化的视角,以一个热爱生活的中国式知识分子的味蕾,带着我们尝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黄河两岸。文章中,不仅道出了酸甜苦辣的个中滋味,而且,为我们展开了一幕幕活生生的生活画卷。
写到山西人喜醋时,用计划经济时期的一段蒙太奇式的描写来定格:“有一年我到太原去,快过春节了。别处过春节,都供应一点好酒,太原的油盐店却都贴出一个条子:供应老陈醋,每户一斤。”吃醋过年,真是一绝!
谈及南方人爱吃甜食,作者顺便纠正了一个人们心目中普遍存在的认识偏差:“都说苏州菜甜,其实苏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无锡。无锡炒鳝糊放那么多糖!包子的肉馅里也放很多糖,没法吃!”这段文字,足以为苏州菜正名,岂不美哉!
说到吃苦,作者特举一例:“有一个贵州的年轻女演员上我们剧团学戏,她的妈妈不远迢迢给她寄来一包东西,是择耳根,或名则尔根,即鱼腥草。她让我尝了几根。这是什么东西?苦,倒不要紧,它有一股强烈的生鱼腥味,实在招架不了!”看来,就算是在口味上兼容并蓄的汪老,也有消受不了的东西,实在令人莞尔!
在叙述吃辣时,作者追忆了西南联大的峥嵘岁月:“我的吃辣是在昆明练出来的,曾跟几个贵州同学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烧烧,蘸盐水下酒。”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仍然自得其乐,真个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最后,于酸甜苦辣咸之外,作者特写了一段中国人独爱的口味:臭。关于各种臭菜的做法与吃法,都写得妙趣横生,而最妙的就是一段关于臭豆腐的佳话:“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因为一个大人物年轻时常吃而出名。这位大人物后来还去吃过,说了一句话: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文化大革命中火宫殿的影壁上就出现了两行大字:最高指示: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人世间数十寒暑的沧桑风雨,一下子借助臭豆腐这个最不起眼的俗物,被浓缩在时间的两端,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汪老说过:“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是什么时候都需要的。”在作者谈吃系列散文中,用疏朗清淡的笔调,写出了人世间五行八作的见闻和风物人情、习俗民风,富于地方特色,于平淡中显现奇崛,情韵灵动淡远,风致清逸秀异,处处透着对这世界的赞美,对生活的热爱。惟有这份爱,才能撑起我们的内心世界,在纷繁芜杂的人世中,始终保持一份清明,一份淡定,不至于迷失了自己。用汪老的一句话作为结尾:尽管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