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泡茶馆(2)

时间:2021-08-31

  昆明后联大时期的茶馆

  林徽因的昆明茶馆描述道: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

  刻划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

  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西南联大的旧址在今云南师范大学,穿过一二一大街,走过文化巷,就到茶馆林立的文林街,再往下走,就是青云街以及翠湖周边区域,云南大学正门也在这里。

  比汪曾祺他们晚10年到昆明上学的赵仲牧等一批新学子,在云南大学延续了西南联大学生泡茶馆的风气。

  从1949到1953年,整整四个年头,除了偶尔涉足街东头的茶铺,听听滇戏清唱外,街西头几家茶舍我几乎是每日必到的常客。

  大学生对“泊来品”颇感兴趣桥牌是泊来品,是一种高雅的智力游戏,桥牌之戏是当时大学生酷爱的娱乐之一。茶舍里的小方桌很适合四个人围座打桥牌,两开间的铺面,往往在同一时间摆开了好几个桥牌的战场。现代打桥牌用汉语叫牌,那时**惯用英语叫牌。下午或傍晚,假如你在云大东门外闲逛,老远即可听见“one spade”,“two diamond”……的声浪,可算是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初青云街的一大特色。街西头忽高忽低的洋叫牌声,同街东头震耳欲聋的滇剧锣鼓声,一洋一土,互相呼应,形成了很有趣的文化反差。

  赵仲牧说,青云街西头的茶舍,是校园的扩展和课堂的延伸。云大中文系的教授刘文典带着浓重的口音在茶舍里讲解温(庭筠)、李(商隐)诗。刘尧民讲《词与音乐》,张若铭谈纪德。他感叹说,“抗战后期和五十年代初期,青云街的茶舍成了当时文化信息的集散地。”

  泡茶馆的风险也是那代人共同的警告。汪曾祺观察下的正义路茶馆、老舍观察下的北京茶馆、闻一名的《茶馆小调》,都指向同一个词汇:莫谈国事。

  赵仲牧回忆说,“1949年12月以前,有些茶铺贴上‘休谈国事’的条幅,‘茶馆小调’也应运而生,但怎能禁止得了大学生和知识阶层谈论‘国事’和‘天下事’。12月以后,青云街茶舍里的条幅不见了,‘茶馆小调’也过时了,但畅谈‘国事’和‘天下事’却另有一种无形的禁忌。”

  赵仲牧先生在青云街茶馆参与了“12·1”运动的讨论,又去听了闻一多最后一次演讲,他说“李闻事件”给青云街西头的茶客带来一股愤怒激昂的情绪。但后来的茶馆,“青云街西段的气氛变了,茶馆和店铺全都提前关门,街上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昏黄的路灯下,云大东大门内外全是军警和便衣,任何人均不准进也不准出,我只好离开青云街。第二天凌晨,枪声大作,众多军警围攻会泽院。‘9·9’整肃事件之后,学生有的回家,有的下乡,有的进了‘夏令营’。青云街西段的茶客稀少了,谈笑声和叫牌声暂时归于寂静。”

  又过了这么多年,今天的学子还会上茶馆吗?

  茶客汪曾祺

  汪曾祺在大理写过一副对联:“苍山负雪,洱海流云”,给武夷山招待所的对联则是“四周山色临窗秀,一夜溪声入梦清”,一派恬淡闲适。

  这样的地方,总是让人忍不住要喝茶。杨丽萍、叶永青、野夫、普明一干人,在这里玩出了一个下午茶。2014年,我们受到邀请,来到大理办了一场茶会,用高脚杯喝萃取的茶膏,弹吉他的是周云蓬,讲段子的是野夫。

  汪曾祺喝茶不挑,青茶、绿茶、花茶、红茶、沱茶、乌龙茶,都入得口,喝茶的频率也很高,一天要换三次叶子。但对茶的品级是有要求的,好的留着喝,差的则用来煮茶叶蛋。他曾经谦虚说自己对茶是外行,却总结了一套标准,以为“深、热、满三字尽茶理”。看起来,他年轻时泡茶馆,多少也学了几招。何况他喝茶是家传的。

  汪曾琪小时候观察祖父用宜兴紫砂壶泡龙井,再用细瓷小杯分茶饮用。那时,祖父一边教读《论语》,一边分茶给他喝。

  1947年,汪曾祺在杭州喝过一次龙井茶之后,才知道水对于茶叶重要性。这使他想起在昆明喝茶的愉快时光:“骑马到黑龙潭,疾驰之后,下马到茶馆里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过瘾。”他还批评盐城的水不好,泡茶用的水要接雨水存在缸里备用。还说菏泽的水最不好吃,没法泡茶喝。这大概跟胡适和闻一多在国外没茶喝的感受是一样一样的。照他的描述,这菏泽水估计还不如闻一多喝的白开水。汪曾祺不喜欢花茶,只喜欢老舍家的花茶。他还在苏州东山“雕花楼”喝过碧螺春,在湖南桃源喝过擂茶。

  汪曾祺说,“茶可入馔,制为食品”,这可能是他精通厨艺的一种自然联想。不仅如此,他还动手煮过茶粥,自以为很好喝。但他觉得茶叶烤鸭子,有茶香而无茶味。想来,这跨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茶归茶,美食归美食,汪曾祺自然很清楚界线在哪里。

  做菜要实践。要多吃,多问,多看(看菜谱),多做。一个菜点得试烧几回,才能掌握咸淡火候。冰糖肘子、乳腐肉,何时炮软入味,只有神而明之,但是更重要的是要富于想象。想得到,才能做得出。我曾用家乡拌荠菜法凉拌菠菜。半大菠菜(太老太嫩都不行),入开水锅焯至断生,捞出,去根切碎,入少盐,挤去汁,与香干(北京无香干,以熏干代)细丁、虾米、蒜末、姜末一起,在盘中抟成宝塔状,上桌后淋以麻酱油醋,推倒拌匀。有余姚作家尝后,说是“很像马兰头”。这道菜成了我家待不速之客的应急的保留节目。有一道菜,敢称是我的发明:塞肉回锅油条。油条切段,寸半许长,肉馅剁至成泥,入细葱花、少量榨菜或酱瓜末拌匀,**油条段中,入半开油锅重炸。嚼之酥碎,真可声动十里人。

  鲁迅是冷峭的高山,不经历沧桑世事难以明了。胡适是开满鲜花的平原,随时随地都能获得如沐春风之感。汪曾祺是精致的园林。有小桥流水,乱石横空、修竹茅屋,野菜清茶,锅碗瓢盆,让人觉得亲切。有时,就连我在曼松村吃清炖土鸡时,总也觉得老汪就在我们身边。

  汪曾祺不但是美食家,动手能力更强,炒得一手好菜。历史上有名的厨子都厉害,汪曾祺情迷美食,实在活得通透。有些年,汪曾祺被江青拉去写革命样板戏,老汪顺带发明了一句“人走茶凉”,实在是洞若观火。他点评江青说过的话,觉得“小萝卜去皮,真是煞风景”一句说得好。当时做菜的厨师巴结江青,做凉拌小萝卜时,把皮给削了,老汪的观点是,“萝卜去皮,吃起来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