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和他的生命流向(2)

时间:2021-08-31

  这个14岁的少年,可以骄傲地唱:“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莺声初啼,便名声在外。这一下子便激发了王勃的创作热情,他趁势写了一系列歌功颂德的作品。1200多年后,生活在东德的诗人、剧作家、名导演布莱希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黑暗时代”的责任,毫无原则地为权势者大唱赞歌;而王勃的歌唱却是发自真心的。赤诚加上热情,他很快就被唐高宗的儿子沛王李贤召为侍读兼修撰。

  沛王李贤聪敏好学,深受高宗喜爱,在他身边聚集了一大批学养厚重的人物,王勃来到这里,可谓如鱼得水。他受命撰写《平台秘略》,供皇室阅览。书成后很得沛王器重,赐帛50匹。此时的王勃,我们从《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些诗句中,也能感受到他风发的意气。   正当王勃任职王府时,斗鸡游戏风靡于王公贵族之中。“诸王斗鸡,互有胜负”,他便假托沛王的鸡传檄文,声讨英王的鸡:“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养成于栖息之时,发愤在呼号之际。”这使得9岁的沛王大快其意,而8岁的英王估计怀怨在心,向父皇打了小报告。高宗大怒,认为:“二王斗鸡,王勃身为博士,不行谏诤,反作檄文,有意虚构,夸大事态,导致诸王之间产生矛盾。”王勃只为助兴添趣,炫耀才情,完全没有顾及两王之间微妙而复杂的关系。他没有意识到高高在上的皇族,在斗鸡时,可以允许你为他们呐喊,但绝不会允许你对他们进行调侃。在碰触了政治雷区之后,王勃因这篇游戏之作,被逐出王府,成为权斗的牺牲品。

  生命之流发生转向,从云端跌落人间,王勃开始直面惨淡的人生,叹息自己“坎坷于唐尧之期,憔悴于圣明之代”。他当时也才19岁,跟他同一时代的陈子昂18岁才痛改赌博的恶习,开始读书,起步不知晚了多少。王勃生命的进程总让人感觉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不停地按着快进键。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王勃出名倒是够早,但还没深尝痛快的滋味,就已经被挫败感所笼罩。在告别长安之后,他远游江汉,走上漂泊的人生旅途。生命的视野不再局限于宫廷,而是转向生活,转向山川。从庙堂走向江湖,从公域退向私域,王勃获得了某种解放,从歌功颂德的吟唱,转向有志难伸的悲凉,他开始用柔弱的心灵,承担悲伤。在梓州,在剑州,在益州,在绵州,他目睹了盛世的另一面,接触到匹夫匹妇的疾苦,感受到人情的冷暖。

  也许,上天觉得仅仅是漂泊与挫败还不足以成就王勃精神的海拔,于是,几年后,又让他陷入一场杀身大祸之中。在结束了漂泊之后,王勃前往虢州当了一个参军,那里多产药草,可以勾起他对多年前学医的回忆,利用余暇,研究研究中药,倒也是件有趣味有意义的事。然而,就在这时,祸从天降。有个叫曹达的官奴犯了罪,王勃把他藏匿起来,之后又担心走漏风声,竟杀掉曹达,谁知事发,自己被判死罪。用《神探狄仁杰》中元芳的话来说,“此事必有蹊跷”。我无心为诗人翻案,只不过杀了人的王勃,倒让我想起高行健在《一个人的圣经》中所塑造的那个内心极度脆弱的青年知识分子的形象。刘再复讲这个知识分子:“遇到人类历史上未曾有过的最强大的革命风暴。每个人都处于恐惧之中,互相难以了解。没有人可信赖,也没有人来援手,个个像即将沉没的小船,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可怜渺小的生命,苟活于当下。苟活,往往是生命个体的本能要求,并非自私。”作为一个顺风顺水、听惯美言的才子,王勃在被逐出沛王府之后,内心一定深怀着对权力的恐惧。因一念之善,让自己救人不成反遇险,又无力改变。也许曹达曾威胁过王勃,双方都是出于苟活的需要,最终王勃在情急之下,做出傻事。李白曾自诩“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这只是他故作的豪言,不然在《唐律》:“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虽因斗,而用兵刃杀者,与故杀同。”这样的律令面前,又岂容他逍遥法外。

  王勃真的是罪责难逃,但幸好赶上朝廷大赦而免刑,只是被革除公职。他非但没有振兴家族,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不说,还牵连父亲被贬谪为交趾令。这让他深陷于内疚与自责之中,“今大人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渡南海。嗟乎!此勃之罪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矣”。此后,王勃只能避居家乡,在写给朋友的序文中,自言人在穷途,无立锥之地。过了一年多,他才从低谷走出,千里迢迢前往交趾探望父亲,结果由广州渡海,途中遇险溺水,葬身于茫茫大海的浪涛里,不过26岁。

  民间对才子的纪念,通常是编故事,以慰藉泉下的英灵。据《唐摭言》(记述了大量唐代诗人文士的遗闻佚事)里记载:“王勃著《滕王阁序》,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之信。勃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及从纸笔巡让宾客,勃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去,专会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亦是老生常谈。’又报曰:‘星公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沈吟不言。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

  无论是当朝右相刘祥道“此神童也”的盛赞,还是洪州都督阎伯屿“此天才也”的称誉,都没有改变王勃的命运。即使明确了生命的流向,人生路上的荆棘也不会如汪国真诗里所说的那样“变成杜鹃”,倒是身后总会有寒风冷雨的侵袭。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说:“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不独王勃是这样,卢照邻仕途失意再加上病痛折磨,最后投颍水而死;骆宾王跟随徐敬业讨伐武则天,兵败后,不知所终;杨炯的命数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初唐这个相对圣明的时代,“四杰”到底还是“一生襟袍未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