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的叹息 王安石之死(5)

时间:2021-08-31

  王安石就这样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王安石没有让宋神宗失望,他献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表述自己的改革方略。作为大政治家,王安石不是进行单一的政治改革,而是力求农业、商业、军事、赋税、教育全方位整体配套,抑制豪强兼并,力求经济复苏而民生均富,从而强兵以雪国耻。北宋的科技当时位于世界前列,中国四大发明其时均已成熟到普及运用,如果改革成功,后来的中国可能就别是一番面貌了。?

  这个积贫积弱的时代,这个残缺不全的国家造就了王安石这样一位雄才大略的改革家。作为文化人,王安石应该是幸运的,应该是他所处的时代的无上骄傲,他周围的人应该小心地珍惜他,紧紧地跟随他,从而进行改天换地的变革,引领时代潮流。可王安石失败了,败得很惨。他的朝廷,从此更加衰落;他的祖国,失去了一次前进的机会。看来,越是超时代的政治家,由于他的深谋远虑,由于他的急进改革,由于他的不顾后果,由于他的独立特行,往往不能相容于他所处的具体时代。于是,悲剧就不可避免了。?

  这就是中国的国情。以致今日,我重新打量这段历史的时候,不禁长长叹息。

  王安石的改革,是孤军奋战。保守派们四面围攻,雷同一说,语意张皇,仿佛不把变法停止,仿佛不把王安石逮捕,就要出现天塌地陷的大劫了。?

  ——第一个反对王安石的是司马光。本来,他与王安石是好朋友,他欣赏王安石的才华,他甚至在做大臣时,多次与吕公著等人一起向皇帝推荐王安石,宣传王安石的政绩,对他寄予厚望,没想到王安石过河拆桥,另搞一套。他反对王安石,不是针对其人品,而是反对他的政治主张。熙宁三年(1070)春,王安石对皇帝赵顼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让司马光痛心疾首。王安石要变法了,司马光三次写信给他进行规劝,王安石很不高兴。司马光有势力,是副宰相,在朝中经营多年,门生故旧无数;王安石是新贵,后来居上,做了宰相,红得发紫,追随者众。于是两个政治对手很快就形成两大阵营,仇人相见,拔刀相向。可皇帝信任王安石,司马光带着失望,带着委屈,带着十多位当时最为杰出的历史学家,在洛阳一呆十数年,编修《资治通鉴》去了,此事成为中国古代史学自司马迁的《史记》之后的又一高峰。时人称“洛阳有真宰相在”,可见司马光还是很得一部分人的支持。

  王安石改革的规模宏阔,所涉及的范围,既广且深,但其最为核心的问题却在于理财,“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提出了“欲富天下则资之天地”的命题,他所要富的不只是国家,还包括了全国的民户。其见地卓越,是他同时的以及后代的多少政治家所无法设想的。司马光不赞成,他认为社会生产是无源可开的,政府财政的积贫之局是无法扭转的。不管皇帝怎样宠信王安石,司马光的愤怒仍然要表达。

  王安石泰然处之,只对司马光的第一封来信做了答复,这就是有名的《答司马谏议书》,我中学时就读过。王安石在这封回信中首先指出,我们之间关于变法和反对变法的争论,是因为政治见解和路线的不同而引起的,既是如此,当然就没有调和的可能和商榷的余地,也就大可不必一一争辩了。看来,王安石是不在乎司马光的。?

  神宗去世了,哲宗当政,复拜司马光为相。司马光一上任,咬牙切齿,开始了反攻倒算。他将所有的新法全部废去,把所有的新党官员全部罢免。于是,刚刚起步的经济立即滑坡,贪官污吏与豪绅巨贾又沆瀣一气,国事已无可为,以后徽、钦二帝被掳北去也是气数已定,如同一座七宝楼台根基已经腐败,迟早必将轰然坍塌。?

  司马光才不管那么多呢。?

  ——富弼是宰相,一个保守派头子,长年累月尸位素餐,一无施为,贻误国事。就这样一个昏庸的老人,熙宁二年十月被罢相,当他即将离开北宋政治舞台时,老泪纵横地对皇帝说,王安石绝对是个不安定分子,已经是天怒人怨,他“所进用者多小人”,以致天降责罚,“诸处地动、灾异”,所以“宜且安静”,也就不要搞什么变法革新了。富弼的临别赠言极为煽情。我要走了,要回家养老去了,什么都不在乎了,在乎的是朝廷,是社稷苍生啊!?

  比如富弼极力反对王安石的《将兵法》,劝诫宋神宗“愿陛下二十年口不言兵”。契丹打过来了,富弼和元老重臣韩琦对宋神宗说,要把有关战备的措施一律废黜,然后才可以把“衅端”消除,要自行解除武器,以释辽人之疑。真是糊涂到混账的地步。?

  王安石拍案而起。面对契丹和西夏,面对失败主义和忍辱求和的议论一直笼罩着的朝野,王安石提出了大举用兵,以“改变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的战略构想。他对契丹和西夏的政治军事局势进行了具体分析,认为是完全可以藐视的,他说要最终制服契丹,要恢复燕云十数州,要依照汉唐两代的幅员规模,由北宋王朝再一次实现统一全中国的大业。应当说,大宋建国百年,从皇帝到辅政大臣,真正有胆有识,能从理性上分析,敢于从战略上藐视敌人的,只有王安石一人!?

  富弼搬出了祖宗的话来反对。淳化三年(991),宋太宗发表过一段议论:国家若无内患,必有外忧;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患不过边事,皆要预为之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为可惧。帝王合当用心于此。?

  富弼考虑的是对外敌如何屈服忍让,王安石考虑的是如何重振河山;一个冷漠,一个热血。他们当然就要尖锐对立,就要水火不容了。

  ——苏轼也充当了反对王安石的急先锋,只不过后来成了两边不讨好的尴尬人。苏轼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在当时极为有名,文学史上合称“三苏”。本来,他对前辈诗人学者王安石怀着真诚的仰慕情怀,王安石的改革一开始,“三苏”就觉得不对劲。王安石太孤傲,太倔强,太急进,苏轼表示了深深的失望。在他眼里,王安石是因缘聚会,一朝得势。他也希望变法图强,不过希望温和一些,平缓一些,甚至主张克己复礼,他的革新内容和革新方法与王安石政见不合。政见不一就走向了对立。?

  苏轼在《上神宗皇帝书》中说:惟商鞅变法,不顾人言,虽能骤至富强,亦召怨天下。……虽得天下,旋踵而亡。……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

  我很难想象这是文学大师苏轼的逻辑。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按苏轼的说法,一个国家越是富强,它便灭亡得越快;越是贫弱,它便越能存在得长久。然而当时的官僚士大夫们,却极少有人对这种逻辑感到奇怪。?

  苏轼是我最喜欢的文学家,他此文中的观点,让我感到失望和悲哀。我甚至怀疑是旁人嫁祸他的。可事实就是事实,太阳也有黑点,伟人也有污渍。?

  政治是残酷的,只有一种选择,没有回旋的余地。?

  王安石不能容忍苏轼的反对,决定先拿苏轼开刀。苏轼的名字太响亮,扳倒他,等于杀一儆百。于是,就捕风捉影,暗示几个追随者写告状信,搞了个“乌台?诗案”,将苏轼逮捕发配。于是苏轼就成了王安石实施新政后第一个倒霉的大文人。?

  元丰七年(1084),苏轼去汝州路过江宁,专程去看望罢相后赋闲在家的王安石,两人心平气和了,游山赋诗,品酒弈棋,留下了一段千古佳话。毕竟文人的?心总?是相通的,惺惺相惜,高风亮节。后来,司马光复出废除新法,苏轼又坚决反对,提出该保留的新法应该保留,司马光又将苏轼当做活靶子。这是大师的悲剧。?

  ——枢密使文彦博,书读得好,文章做得好,习惯了按部就班,习惯了晨钟暮鼓,习惯了三叩九拜。王安石的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募役法、市易法、方田钧税法、置将法、保甲法等一提出,就遭到了文彦博的激烈反对。文彦博之类的文人官吏,普遍存在着以道德代替法律的理念,泛道德政治往往使伪善大行其道,各级官僚口诵四书五经,却在道德的名义下争权夺利,即使少数较正直的官员力挽狂澜,也无法突破道德真诚的领域。熟读诗书的文人治理农民、治理国家,但很少去想改进法律制度。而王安石寻找的是法律代替道德的突破口,他深切地感到法律与道德的错位,这就有了一大帮文人与他的矛盾冲突,这种矛盾冲突不可调和。

  ——刘挚是监察御史,一个典型的小人。他接二连三地向皇帝写奏章,说天下人有喜于敢作敢为的(指变法派),有乐于安静无事的(指守旧派),前者以后者为流俗,后者以前者为乱常。他说,王安石自执政以来,不干正经事,摈弃忠厚老成之人,专用顽劣之人,对于“守道忧国者谓之为流俗”,对于“败常害民者谓之为通变”。在刘挚看来,王安石是大逆不道,是不可容忍的。?

  ——御史中丞吕诲也发难。吕诲写了一道上疏,专为弹劾王安石。?

  ——最糟糕的是,太皇太后曹氏过问了王安石变法,老太太明确向赵顼指出:“祖宗法度,不应让王安石轻加改变。”而老太太是神宗最崇敬的。?

  ——宦官天天围着皇帝转,一次竟在赵顼面前“伏地、叩头、流涕云:‘今祖宗之法扫地无遗,安石所行,害民虐物,愿陛下出安石’。”?

  反对王安石变法的还有很多,改革派与保守派的阵营泾渭分明。王安石是宰相,又有皇帝的支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要单独搞倒王安石是很难的,他们聚集在一起,上下呼应,左右夹攻,明枪暗箭,还有那些被强制纳税的地主豪强,被整肃得战战兢兢的各级官员,被旁置被冷落对他侧目而视的同僚,都以仇恨的眼光在盯着他。一股强大的力量汇集起来,包围圈越来越紧,王安石拼死抵抗,独木难支,但他没有害怕,没有退缩,左冲右突,勇往直前。

  倒是宋神宗有些招架不住。他宁愿得罪一个人,也不愿得罪一群人。熙宁七年(1074),神宗将王安石罢相,然而不出一年,神宗又想起王安石,恢复了他的相位。王安石再相一年九个月,终被罢免,皇帝给了他一个公爵和节度使的头衔,而实际的职位则是“判江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