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是喊魂的节气的经典散文

时间:2021-08-31

  那是六十年前的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表婶和表大奶带着两个当时只有几岁的表哥,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表叔招魂。这招魂的呼喊声被寒风吹散,被黑暗撕碎,伴随着漫天的大雪洒落在村头田野。

大雪是喊魂的节气的经典散文

  也就是这年的冬天,表婶所在的这个小村子就有十多个男人一去不归。表婶号哭着说,那天她在村口还驼着毛伢,去欢送上前线的部队,见到自己的男人背着长筒枪,骑着白骡马,笑着递给自己一把桃木梳,还说等打完这一仗,就回来过年的呀,可万万没想到他会一去不回!那一年表爷也不过二十五岁。说完她就眼泪巴叉地从怀里取出那把崭新的桃木梳。表大奶说,媳妇呀,吾帮你梳梳吧,也好俏俏刮刮的,给你那不知死活的男人招魂呀。

  天黑透了,雪越下越大。表大奶取来一碗清水,摆上一只木筷,找来一张杏黄纸和一面小镜子,默默地安放在家门口冰冷的泥桌上。她让两个毛伢举起白纸扎成的招魂幡,站到门前的路口,最后叫表婶爬上茅屋顶,扯开她男人留下的衣裳迎风挥舞起来。那件粗布军衣在寒风中上下飞舞时发出的咧咧声响,像是撕破了衣布,更像是撕破了心肺。表婶一边乌乌拉拉地号哭,一边扯开悠长的声调,向幽暗的远方呼喊起来:“回来呀——你快回来——娘在家等你呀——呜呼——”“回来呀——你快回来——吾在家等你呀——呜呼——”“回来呀——你快回来——你的两个毛伢在家等你呀——呜呼——”雪夜如海,凄楚揪心的呼喊便在这夜的海面上扩展蔓延开去,一直到最后被淹没,听得瘮人得慌,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呼天抢地喊到半夜,表婶吞嗓管喊哑了,喊出了血,再也喊不出声来,表大奶面前的粗碗里的清水依旧没有显灵,还是不见表叔的魂归。雪下得更大了,将土村子覆上了一层白皑皑的雪被。村子四处不时地传来此起彼伏的女人喊魂声,听起来像是旷野里传来凄戾尖啸的狼嚎。

  这就是六十年前冬天的那场大雪。这也是我表婶第一次喊魂。那一年表婶才二十三岁,大表哥才五岁,小表哥才不到三岁。也就是从这一年起,表婶每逢大雪之夜就习惯地爬上高处,挥舞着表叔留下的那件粗布军装,撕心裂肺地喊魂。

  或许是表叔走得太远,无论表婶怎样的呼号,表叔的魂就是没有归来。其实,表婶的呼喊肯定传不到那个叫五条岭的地方。那个地方是表婶家南面盐城步凤的一处河滩,那里有一片不到一亩方圆的荒岭,南北走向并行排着五行不到一人高的土堆,每条土堆上用泥土垒起一排坟茔帽,远远地望去像是五排山芋行。这就是被当地人称为五条岭的乱坟场,这就是六十年前草草掩埋在盐南战役中牺牲的三千烈士的地方。这里离表婶家有三十里地,表婶的喊魂声自然无法传到。

  也就在表婶第一次喊魂的同时,近三千位烈士被草草地掩埋在这片僻壤荒岭之中。那年冬天,天寒地冻,盐南战役在便仓那边打响,七八里外都能听到乒乒乓乓地枪炮声。这一仗整整打了四天四夜。那天大雪纷飞,阴风怒号,有一个担架队开到这里,匆匆忙忙地开挖了五条土沟,每条沟有一米多深、一人多宽、四五十米长,接着就从河里开过来一条又一条木船,全都装满了烈士的尸体,死者大多才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脸的孩子气。有的头被打烂了,有的全身被烧得焦黑,所有的尸体浑身上下全都是鲜血和雪浆。当时因为敌情太紧,烈士的尸体被匆匆抬下战场,来不及清理,更说不清姓名,直接运到这里就匆忙地掩埋了。这里埋葬的三千烈士居然没有一人留下姓名!三千烈士战死沙场,家属没有阵亡通知,没有享受抚恤补助,就连入土为安的棺材都没有。初开始运来的几具尸体还有棺材,后来运输尸体的木船越来越多了,根本就找不到棺材,只得用白洋布一裹往沟里撂。后来白洋布也用完了,只好在沟底铺上一层芦席,把尸体抬下去。最后连芦席也用完了,干脆就用尸体摞尸体,最多的摞起了三四层,把一米多深的沟都填满了,这才把两千多具尸体全都埋了。在掩埋尸体的这时候,雪花落在地上被烈士流下来的鲜血立马染成了红色。那一年冬天下的雪也就是红雪了。

  这就是六十年前发生在五条岭震憾人心的惨烈往事。然而,恐怕是因为这里太偏僻了,后人居然把它彻底给遗忘了。六十年来,这里没有人瞻仰,没有人祭奠,也没有人凭吊。在这里革命烈士和他们献身的战争年代一起,好像被历史的荒土深深地掩埋了,愈来愈久的时间冰雪好像把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时代,也冰冻尘封在历史的深处了。

  可六十年后已经风烛残年的表婶在今年这个大雪天,居然鬼使神差地找到了五条岭。这里还是当年埋葬烈士时的模样,没有高大的石碑,没有豪华的墓葬,唯有山芋沟一般的荒岭,唯有半人深的衰草,唯有在大雪中瑟瑟作响的枯树。这里十分安静,就连树稍上的喜鹊也很少高声啼叫,它们生怕吵醒长眠地下的英魂。这里静得能听到雪花在土岭上飞落时发出的沙沙声音,静得能听到荒草枯木摇摆身肢时发出的刷刷声响,静得甚至能聆听到长眠地下的三千烈士的尸骨,无怨无悔地腐蚀分解时发出的丝丝声息。

  五条岭轻轻刮过的阴风是三千烈士的魂,挂满衰草枯木的冰凌是英雄思乡的泪。远方的亲人深情的呼喊哭号,他们早已无法听到;远处尘世名利的喧嚣争吵,他们根本不想听到。他们只是静静地、静静地让自己的尸骨化作泥土,化作尘埃,化作那片无名的野草。面对五条岭的这一切,我想表婶的喊魂,是呼喊自己的男人叶落归根,也是呼喊三千烈士魂归故里,更是呼喊那个让人热血沸腾的英雄时代的回归。表婶就是那个英雄时代的遗孀。

  “回来呀——你快回来——吾在家等你呀——呜呼——”表婶站在五条岭的雪地里,一边呼喊一边睁大泪眼四处寻找。蓦然之间,她似乎本能地呼吸到了自己男人的身体残留的气息,飞奔上前扑倒在土坟的积雪之中,号淘大哭起来。

  冬雪早就变成了表婶喊魂的季节。今年的大雪出奇的大,大得变成了雪灾,给苏北大平原覆盖上一层半人多深的积雪。见到这么大的雪,表婶的心里猛然产生一种预感,一种将要见到自己男人的预感。

  六十年来,年年下雪,年年喊魂。她把自己的满头青丝喊成了白发苍苍,把自己从小媳妇喊成了老太婆。那把崭新的桃木梳也跟随她一起变老,梳齿一根一根地脱落,如同她嘴里一颗一颗地掉牙。六十年来,每年到了大雪之夜,她总是静静地用那把桃木梳,为自己仔仔细细地梳理一番,然后俏俏刮刮地登上高处,为自己不归的男人喊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寡几十年的表婶给婆婆养老送终,把两个儿子养大成人,可就是没有自己男人的一丁点儿音讯。六十年来,没有烈属名分,没有抚恤补助,她都默默地认了。她真的希望自己的男人并未战死。她的嘴里总是念叨着一句话:“他说要回来过年的呀”。她就是在这样的无限绝望之中依旧等待,依旧呼喊。她坚信自己的男人是决不会失言的。一直到今年的冬天突降暴雪,她预感到将要见到自己苦苦守候苦苦等待了六十年的男人。

  她说那天夜里表叔托梦给她,要她跟着一群喜鹊走,一直走到喜鹊降落的地方,在那里就能找到他。第二天大清早,表婶居然真的看到一群喜鹊,二话没说跟着那群喜鹊,就一路奔波来到了五条岭。表婶早已忘记自己年老体衰,踉踉跄跄地扑上前去,抱着一处土岭失声痛哭起来。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苦等了六十年、呼喊了六十年,最终找到的还是一岭荒坟!她哭哑了吞嗓管后坐在荒坟边的雪地上,掏出那把桃木梳,仔仔细细地梳理起自己的白发,然后摇摇晃晃连滚带爬地扑上土坟,轻轻地抚摸着土坟笑着说:“和你死在一起——知足了——”说完她的身体就慢慢地仆倒下去,慢慢地仆倒下去,咽下了她的最后一口气。她的一只粗糙得布满老茧的手还紧紧地攥着那把只剩下三根梳齿的桃木梳,挂着微笑的老脸居然凝固成一朵怒放的野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