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世界经典散文(2)

时间:2021-08-31

  二、槐抱榆?还是榆抱槐?

  是一只鸟?还是一阵风?抑或是谁在无意中挥动长袖,不小心种下的因?经过日月光华,风雨灌溉,经过物种间相互抵触、交锋、接纳、包容,才有了几年,几十年,乃至更长时间之后,我面前的这株古木:外观是榆的,内里是槐的。枝条是榆的,树叶却是榆和槐的。传说,槐是唐槐,榆是宋榆,榆体包着槐体,槐已枯朽,榆依葱郁。但仔细翻掀它们的树叶,还是能掀翻到不一样形状的叶片,小小惊喜,若火花,闪烁在夏日黄昏。槐树叶是椭圆形的,没有锯齿,比较薄,贴在手心里,有一种温润感;榆树叶也是椭圆形的,但有锯齿,相对较厚,放在手里,支楞着,远隔着。两种叶子同生同灭,同展同谢,如果不去一片一片用心去摸,单凭肉眼是永远也分辨不出来的。榆和槐都是落叶乔木,榆是榆科落叶乔木,槐是豆科落叶乔木,它们的叶子都可食用,早在饥饿年月,榆和槐就是村里的救命树,是食物用材,春风一吹,细嫩的榆、槐叶便绽出绿意,尔后,成为百姓裹腹的主角。直到叶子们老得嚼不动,田地里开始有半熟的粮食,榆和槐们摇晃着光秃秃丑陋的残躯,才真正开始一株树的生涯。而这样一株将两类树种合二为一的变种树,在当时,显然更稀罕和珍贵,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红涧沟,植被茂盛,柏、黄栌等古木多达9株之多,每跨一条沟,跳一道坎,每遇一株,都令人欣喜一次。书上说,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我在山川田野,在众树乱草之间,与一株古树的相遇,算不算久别重逢呢?那种初见的隔阂和陌生全然未有,有的,只有沉默相对时绵延不绝的温情,仿佛你我古稀,苍苍相望,心下安平。后山一株与藏山榆抱槐树龄相仿的古木,跟藏山那株古木又不同,这回是槐生榆灭,槐在外,榆在内,槐粗大有气势,榆瘦小但不孱弱,两树紧紧相抱,枝叶相缠,繁茂,直指苍天。

  巧合的是,两株合体树,都在远离村庄好几里的地方,而未长在人口密集的村庄里,不能说,这也是上天故意如此安排。只有远离烟火,远离欢愉是非,才可能滋生这种奇异而令人感叹的神迹吗?

  有个故事,说当年日军调集大队人马,攻占藏山祠。为保护文物古迹,避免在祠内与敌作战,军民主动撤出,日军随即占据了藏山祠。那年冬天,大雪飞扬,天寒地冻,日军耐不住严寒,决定锯倒榆树烧火取暖。当钢锯下落的瞬间,榆树根部喷出血水,血水喷洒到雪地上,片片殷红。日军吓得僵死在地,其它日军以为“藏山灵感大王”赵武显灵,惩罚他们践踏神庙、砍伐神树的罪行,急忙齐跪于大王塑像前,磕头告罪,发誓再不敢来藏山祠。两树合体,这种生死相依的情意,无法分割的深情,说爱情,说亲情,说友情,说忠,说义,都再贴切不过。也或许,它并非我们表面看到的这么简单,这么贞烈,它同样有逢迎,不得已和无奈在。

  藏山因赵氏孤儿得名,赵氏孤儿因程婴保命,君臣在藏山石洞藏匿达15载。15年,程婴含辛茹苦,将全部心血倾注于赵武身上,读诗书,阅经传,习武练功。这个容身的石洞,何尝不是一株古木,用自己的沉默和宽厚,德行和忍辱,精心而小心地环抱着程婴和赵武,使他们免受残杀,免遭危难,免流离失所,免无枝可依。在藏孤事件约100年前,离仇犹古地200公里外的绵山,介子推与母亲在熊熊山火中抱树而终,三天三夜,大火熄灭,灰烬处,血肉全无,只留下一个硕大的树洞,空荡荡的,像一只清明的眼。也像一个大大的句号,将灵魂安妥地圈住,再无纠结和奔逃。那是怎样的一抱啊,全无一丝犹疑,人和树,树和人,树抱人,人抱树,性命的、躯体的、魂魄的,向着永生,死亡,时间深处。

  南庄村残垣断壁的真武庙,藏着一株约300年的古柏,其枝条像五指,中指和无名指已枯死,而就是在这枯死的枝条间,一茎细瘦的榆正在努力地长成,阳光透过浓密的柏叶,照着小小的叶片,那么瘦,那么细,那么小,好象风一来就要掉了,可是它却在两枝枯木间好好地长着,此刻,柏是给予它、支撑它、温暖它的生命,而再几十年,百年,又是谁抱谁谁予水谁暖谁呢?日升日落,月缺月圆,草木枯荣,山河变换,时间蹑足走过,大地之上能留下多少痕迹供后人一一分辨?

  东坪村,古树,是槐,不在山庙,也不在村口,偏长在人家后院,探出大半个身子,茂盛的树枝基本就长在家墙外,再加光照不均的缘故,树冠有些歪斜。是上午9点多,墙外树荫处坐着人,几个小孩拿棍子撵着跑,还有一个小孩安静地拿着个旺旺小面包站在那里边吃边看。

  我问:老人家,这树是你家的吗?

  他耳背,啊啊了半天,才答:不是,是喜才家的。

  他一喊,朝南的院门里走出一个黑瘦的男子,近60岁,停下来的小孩便都喊,喜才,喜才。

  喜才家是四合院,瓦房都有些年头了,窗户都是早年间的梅花格,东房、西房都残破的很。破窗户里能看见一些旧家什胡乱地堆放,尘土满屋。南房是厨房,半边外墙都是烟熏火烤的痕迹,他说他家就他一个,人住在正房。院子里破缸中栽了几苗花,有月季,洋绣球,还有一盆柳叶桃,西角门出去,是一个不小的后院,蒿草半腿深,古槐便从蒿草里直窜出去了。

  他说他爹以前是地富反坏,家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儿子,于是把他抱养来了。

  “老*西心心念念想让我生几个儿子把他的家业传下去,老子就不听他的,该卖的卖了,该给的给了,完了媳妇也没找上,儿子也没养上。老*西地下有知,非气的鼻子歪了不可。对了,现在青花罐值多少钱?老子那年上了侉子的当,200块一个罐子,卖了4个。你们城里人,知道现在的价格,是不是拿那个上了鉴宝,能卖个十来八万,百十来万?”

  我笑笑,不知该如何接茬。倒也好,他似乎也用不着我接茬,又问:

  “你们要量树,这树也是古董?给钱不?”

  我又笑笑,烈日下仰头,眼里热辣辣的。槐,有望怀之意。这株槐下,谁在守望呢?还是无比失望?

  想到槐抱榆、榆抱槐,一百多年前,要是这株槐被另外一株无论怎样的树环抱住就好了,那样,即便死了,也不至于魂灵不舒展。古槐倒不至于言语,它歪斜的树身,努力地将头伸到外面,大街上去,村庄里去,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

  大车沟的山里,遇见一株荆抱楸。楸树,落叶乔木,树身高直、叶大。荆,落叶灌木,叶有长柄,掌状分裂,开蓝紫色小花,枝条可编筐篮等,这样两种各各不同的树成为一株,真令人惊奇了。生命的相互包容,相互扶持,不止是人类拥有的。世间万物都在彰显着这一美好的品质。看到一则关于大马哈鱼的故事,说母大马哈鱼在产完卵后,就安静地守在一旁,刚孵化出来的小鱼还不能觅食,只能靠吃母亲的肉长大,大马哈鱼忍着剧痛,任凭自己的孩子残忍地撕咬,小鱼长大了,母亲却只剩一堆骸骨。而另一则故事说的是微山湖的乌鳢,它们产子后便失明,只能忍饥挨饿,孵化出来的千百条小鱼天生灵性,不忍母亲挨饿,便一条一条地主动游到母亲的嘴里,供母亲充饥,母亲活过来了,子女的存活量却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它们心甘情愿地为母亲献出了自己年幼的生命。生命孕育生命,延续生命,滋养生命,无数或短暂或长久的生命在天地人间循环不止,绵延不息,组成了面前这个阴晴不定的世界。

  漫长的寻找和发现的过程中,大地之上还滋生和隐藏着多少榆抱槐,槐抱榆,柏抱榆,荆抱楸或者某抱某,某某抱某某这样的古木,是我所未遇到的呢?

  夕阳正好,从古木这边,穿过藏山门楼,能看见那块日落晚照的大石壁,石壁呈苍黄色,据本地崔姓摄影师说某年那块石壁上出现奇幻,光怪离奇,分外妖娆,他甚至立照为证,但见过它的人真的寥寥无几,更多的人看到的一块光洁的大石壁。此刻,大李还在研究榆抱槐稠密难辩的叶子,他叹口气说,找只蚕宝宝就能分清榆树叶子跟槐树叶子了。

  我的手经过这些或薄或厚,或软或硬的叶子,似乎感应到榆和槐的叶子们的心事,如空中飞鸟,又似水中游鱼,在时间中,一切都在漂浮,在游移。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我是某叶,亦会与它们般,在一株既生机勃勃又枯朽不堪,既是活着又仿若死去的树上,相依相靠,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