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两分纸币散文(2)

时间:2021-08-31

  奶奶一生磨难沧桑,直至去世那刻还在劳作。喊一声“老头子(记忆里奶奶对爷爷只有这一个称呼),我不行了……”身子就缓缓瘫蹲下去,终成一堆,走了。任凭爷爷怎样的呼天抢地,“妹妹,妹妹!……”(奶奶叫细妹)再也无力应声作答,背着她累积的再也承载不了的岁月之重,走了……而我却正在远方读书,隔日才得到消息。任悲跄跪爬,天崩地裂,然已魂隔天涯,不复叙矣!这是奶奶一生里唯一一次我在看她,她却不在看着我——悲夫!奶奶最后时刻所有一切情形都是爷爷事后详细告知,想想不免又是悲痛中来。

  八岁,开始持家,给家里砍材担水洗衣做饭带弟拾荒;十一岁,自愿卖给地主家做长工——因为父母体弱,家贫,生活难于为继,别无他策;十四岁,不堪毒打受辱,寒夜潜回以告父母,举家外逃解放区;十七,嫁给爷爷,担负起又一家庭的重任,从此把家、家庭扛在肩上,不知疲倦,心无旁骛,直至离去……而我,就是她晚年自愿加在肩上的又一份子累重。但她却常说,她是幸福的,因为她是在给自己经营劳作。我知道她所指,那不堪回首的童年时光——那是那个社会制度的罪过,也是我们人类人性的罪过,但凡所有的进化总要经历那个洗涤的过程。庆幸我们多难的国家终究走过来了,正以前所未有的宏阔在改造构画我们的社会,为此我们应对我们生活的这个美好时代心存感激。

  这张因某种天意而遗留下来的两分纸币,被我放进了影集夹里,每当人生路上遇到想不通想不明白的事,累了苦了的事,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么做的事,我总会不自觉地拿起影集,翻开来看看它,手捧着它,如奶奶依然在前,躬身言行,谆谆教诲,它像一部老旧纪录片,往事片片,叠叠飞来……然,终归物在人渺,不禁痛哉!悲哉!

  那日夜晚,依旧躁热,也不知翻来覆去睡去醒来多少回了。迷迷糊糊里听得奶奶对爷爷说,这几天庄稼地里的活紧赶慢赶总算赶得差不多了,明天一早,我打算去县城集镇上去买点荸荠,一是弄回来给红卫吃些尝尝——你看他这几天发热发得都焉了,今天白天一天都发着热,看着都心疼。天太热,听说荸荠可以降暑润喉润肺,有利于他的气管炎发烧。生病口苦,没食欲病也好得慢。再者,我也想看看能不能贩点荸荠换些钱补补家用。——其实更深的原由我知道,前阵子奶奶陪我去大队医务室配药打针回来,路上遇我一同学,家境比较富有,和我说话时大口嚼着荸荠,生病的我眼睛看着有些直勾勾。还没说几句话,奶奶说我病着尽量少吹风,就拉攥着我回家了。现在想来,她心里一定记着那事。——奶奶的决定一贯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出口的,爷爷和往常一样没多说啥,只是叮咛她路上小心点,路远,饿了渴了不要太节省,长久会对身体不好。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发亮,人就感觉屋里地表有股蒸腾之气,闷闷的烦热。起身透过窗棂观望,太阳还没爬上东方的地平线,霞光却早映红了它上方的天空,周围云集着几块低沉墨黑的乌云,它们正想拼命地挤作一堆,而霞光却越发尽力死命地把它们驱散开去;这样,乌云的罅隙边缘一个个被灼得红彤彤的,像着了火,又像行将熔化的铁块边沿。而整块的乌云都被光烧成了五花斑斓的颜色了,犹如黑汉抹了彩妆,一个个活像人世间的小丑。因在天上,就更像斑斓的游龙悬荡在天空。一看就知道没啥好事,今天准得有雨!不由担心起来。此刻,所有的村庄错错落落的没有一丝声息,都还在清晨最后的一点时光里贪睡着——奶奶却已早早的出门去办她的事了。

  那个鬼天,是我一生里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天。仿佛知道我奶奶难得出门办事故意捉弄似的:一天里,晴两小时,雨一小时,节奏间隔得特别奇准;隔着田垄,这边下,那边不下;这边头顶上方乌云密布,那边斜里天宇不着丝云,仿佛晴雨两龙同来值守,各显自能。我和爷爷望着天,干着急没有用,不知道奶奶现在哪里?雨着了没有?……

  奶奶那天是暮色四合的时候才一身湿透回的家。竹蓝子扁了,没见一只荸荠,倒是身上一侧大腿臂膀满是斑斓泥浆;老牙的自行车,除了一坐杠、两轮、两扶把,其它啥都没有,最后它的轮胎还都瘪了,推着挪着回的家。一天里还是早上买完荸荠那会得空啃了只馒头,中午要了路边农家缸里的一口水喝,直至晚上回到家里,肚里空空如也。爷爷和我心焦来不及问话,一个赶忙卸篮扶车,一个急急弄热水弄饭。忙完这些才想起问她路上情由,咋这么晚才回家?出啥事了?她却神情自然,分明带有喜色。不先回答怎么一身泥浆、瘪胎扁篮之事,倒是从换下的泥裤兜里掏出了三五只粘满泥的荸荠,我还天真地以为她去人家田里挖的呢。只听她轻描淡写地说,车胎瘪了,篮子扁了,衣裤粘满泥了,那都是回来路上不小心扎胎滑了一跤,摔的。口袋里的几只荸荠还是遇见了好人贵人送下的。我和爷爷都睁着眼睛,张着嘴巴,惊讶等着她的下文——担忧变成了新奇、兴奋和喜悦。仿佛泥墙画上仙女下凡济贫的美事真发生在了我们自己家里一般,能不憧憬新奇想听么?农家小院遇好人贵人了……

  奶奶显得少有的快乐兴奋,喜形于色,吃饭嘛香,神清气爽,大谈她一天的收获,遇见好人贵人了。我的记忆里,奶奶那天显得特别的年轻,好像孩子在分享她的奇遇和快乐。

  原来,奶奶原本设想着购一篮荸荠后座绑着回来路边慢慢卖的,无奈刚买完绑好就遇大雨,哗哗啦啦一直不停,一停天就放晴,云开雾去,太阳高照,心想正是卖荸荠水果的好时候,于是就找路边行人过处一大树荫下,和几个小贩一起侯着买主。她第一次做这贩卖的营生,没有经验,卖还忘了带秤,只能借用旁边人的秤。半天,买主没等来却又迎来了哗哗啦啦的一片墨黑过头云,悬在头顶老也不去。雨大,肚里却渴,又不着镇店,于是就向躲雨之家讨了瓢水喝。咕咚咕咚喝完,雨也停了,想想路远,欲收摊回去,岂料有人下蹲问价,竟买了一斤。奶奶仿佛自己吃下了一斤荸荠或者馍馍,顿时又来了精神,继续蹲守。直到大家离去树下独自一人,一是没了秤不能再卖,同时也恍悟自己离家还远。急急收摊回去,不想轮子崴上一尖物,车侧篮翻,奶奶自己也摔了下来——再谨慎之人也有出错时候啊,何恍奶奶毕竟乡间女子——半篮荸荠滚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