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记忆中的童谣散文

时间:2021-08-31

  “红萝卜,呡呡甜,看到看到就过年。筷子拈尕尕(肉),调羹舀汤汤。”

  耳畔响起的这首儿时的童谣,如空谷回音,如梦幻的月影。

  儿时的冬季,天寒地冻,竹林依然青翠,山村弥漫着旧历年黏稠的气息,那打满补丁的毛兰布小棉衣,那流淌着的清亮的口水,那纤小瘦弱似黄麻杆的童年,都融入了“红萝卜,呡呡甜,看到看到就过年。筷子拈尕尕(肉),调羹舀汤汤。”这首童谣里,来自胃里的希望随袅袅炊烟升起。

  那年月,濡染着寒伧酸辛和无奈。一如乡亲们的脸色。

  我们坚强的胃比那双像榆树皮的手还要粗糙,能消磨任何粗粝的食物。榆树皮香,花生叶香,槐树花香,牛皮菜香,玉米面香,红苕棒香……,在那饥饿的年代,凡能进食的,胃都会觉得“香”。我们得感谢强大的胃,是它让我们渡过了那艰苦的岁月。

  “鸡鱼蛋面”是我们心向神往的美食。

  小春后,父母便将生产队分得的小麦,撮出十斤,换得五把面。从此,家里便能吃上五顿面了,这可是只有过节走亲戚时才能吃到的。

  我只要一听父亲说晚上吃面,马上刹住飞往生产队大晒坝的心,像退潮般消隐了能压过四周竹林的麻雀喧哗那小伙伴的嬉戏声。在那个年代,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美食更有吸引力了。美食就是节日。面是美食,吃面就是节日。

  我一心一意地围着锅台转。看着母亲划燃火柴,把点燃的第一把柴禾塞进灶堂,我就亟盼着那火能熊熊燃烧,很快就把那口三水锅里的一大锅水烧开。母亲本已羼了大半锅水了,父亲还叫母亲再多羼两瓜瓢。然而,这火并未遂我愿,它老是烧不开锅里的水。我直催母亲把锅盖打开,看水开没有。母亲笑笑说:“水还没响边,哪就开了呢?”我要看过心甘,就拗着要母亲打开看看。当母亲的,事事都愿依顺着儿子,便站起来,把锅盖揭开,叫我看锅里的水,然后对我说:“你看嘛!这水还没起灯盏窝呢!”

  过了一会,我听到锅里的水响起来了,比唱歌还好听。我又叫母亲打开锅盖来看,说是水开了,可以下面了。母亲告诉我:“没开,这开水不响,响水不开呢。”我不相信母亲的话,我怕她说的方法失灵,万一开了呢?母亲见我拗着她,就又站起来把锅盖揭开,说:“你这下相信了哇!”

  哥哥他们见了,就笑着说我:“老弟,你硬是等不到场合了嗦!你过来,让我们看看,你那喉咙里是不是伸出爪爪来了。”

  父亲告诉我:“幺娃儿,莫老是打开锅盖,打开一次,又得多烧几把火嘞!”

  我听了,便不做声,心里却急得很。水终于烧开了。我在灶头下拍着手直跳高。母亲便把那早已放在灶头上的一把面拿起来,然后下到锅里去。

  我们一家六口人,就吃这说是两斤,其实足秤只有斤四五两的一把面。像这样一把面,我的哥哥一个人轻轻松松就能吃完。所以,那时我们吃面,只不过是安慰安慰一下自己的胃而已。

  我把自己的碗端着,伸到母亲面前,叫母亲跟我拈。母亲这回没依我,说:“哪有刚下下去就好了呢?得多煮几把火哚。”我不信,母亲便把面拈给我看,我看到母亲用筷子拈着的面,一根根横起直起,一副宁折不弯的样子。母亲逗我,想把筷子上梆硬的面条放我碗里。我马上把碗从灶头上端下来,冲母亲嚷嚷:“不吃,不吃,快拿去煮。”这时,一家人都笑了。

  当母亲说“熟了”时,我在灶边一蹦多高,嘴里直嚷嚷:“哦,吃面罗,吃面罗!”哥哥们就对我说:“老弟,莫跳,高兴鸡婆打烂蛋噢。”父亲对母亲说:“莫忙拈起来,多煮几下。”我听父亲这么一说,那高兴劲一下子就蔫了下去。哥哥他们幸灾乐祸地说:“看哇,我说高兴鸡婆要打烂蛋哇!”我嘟囔着嘴,一副哭兮兮地样子,对父亲不满地说:“好都好了,哪么还要煮嘛!”父亲说:“幺娃儿乖,多煮下涨份大些。”

  母亲见不得我这样子,就从锅里拈了几根面起来,放到我碗里,对我说:“幺娃儿先吃到来哈!”我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了,端着碗,跑到哥哥他们面前,用筷子拈着面,在他们面前一晃一晃的,逗他们说:“噢,你们看光光哦!”哥哥他们说:“老弟,你先吃哇,等你吃完了,你看到我们吃。那时候,你才像十五晚上月亮坝坝的狗——望光光呢。”我不相信哥哥他们的话,就扭回头对母亲说:“妈妈,我还有,嘎!”母亲回道:“有有有,哪里少得了我幺娃儿的嘛!要是少了,这天都要翻呢!”大家听了母亲的话,又笑了。

  灶头上一字排开七个大碗,碗里的作料是母亲做的酱海椒,有时连海椒也不放,因为面里有盐。母亲把面拈到每个碗里。我踮起脚看着母亲拈面。母亲对我说:“你盯到那么紧干啥子,哪回不是你吃的面最多。还生怕跟你拈少了。”父亲叫母亲不要跟他拈面,说他不喜欢吃面,只喜欢喝汤,说是汤比面好吃些。我觉得面哪么都比汤好吃,就对父亲说:“爸爸,你吃嘛,面好吃些!”父亲笑了笑,说:“我不吃面,幺娃儿好多吃点嘛!”母亲还是给父亲拈了面,父亲端着面,就责怪母亲,说他说了不吃面,怎么还要跟他拈起来。然后,父亲就叫我和三个哥哥把碗端过去,他要把面拈给我们四弟兄。我听父亲一说,一下子就把碗端了过去。哥哥他们拿眼恨着我,吼我:“老弟!你也是……”我看到哥哥他们的眼色,就迟迟疑疑地把碗缩了回来。

  父亲见了,就对我三个哥哥说:“你们把兄弟恨到做啥子嘛?我说了我不吃的哒。幺娃儿,把碗端过来。”我看着哥哥他们,不敢把碗端过去。父亲对我说:“你看到他们做啥子嘛?看到我这里。你们三个也把碗端过来。”哥哥他们说:“爸爸,你吃吧!我们不吃了,我们吃够了!”父亲听了,冒起了火来,说:“够了,老子看到才够了!跟你们说了,我不喜欢吃面,只喜欢喝汤,你们硬是不信。难道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母亲也对我们说:“爸爸要拈给你们,你们就接到嘛!”我们这才把碗端过去。父亲把碗里的面全拈给了我们,我们都劝父亲留点,父亲硬是不留。我想不通,这面哪么会没有汤好吃呢?我就拈了一筷子面,喂到父亲嘴边,要父亲吃。父亲说不吃,我说要吃,还劝父亲说:“您吃嘛,您吃了就晓得面好不好吃了。”父亲强不过我,就把这一筷子面吃了。我问父亲:“好不好吃?”父亲把面吞下去后,说:“我觉得还是汤好喝些!”

  父亲一顿能喝下六七大碗汤。那时的碗都是大粗碗。这让我很是吃惊。父亲还叫哥哥他们喝,哥哥他们也喝了两大碗。我问哥哥他们好不好喝,哥哥他们就直点头说:“好喝!好喝!不信,你喝一下就晓得了嘛!”我就叫母亲跟我舀一大碗来。母亲见我当了真,对我说:“幺娃儿,哥哥他们是逗你的。”我不信,还是要喝。母亲便跟我舀了来。因为这面少汤多,像母亲说的,这面连汤都没打浑。我看着眼前这一碗清汤寡水,对父亲和哥哥他们说好吃有点将信将疑。我喝了一大口,这汤淡而无味,一点儿都不好吃。我差点吐了。我直嚷嚷:“你们骗人,这汤一点儿都不好喝!”哥哥他们就在一旁直发笑。父亲没笑,仍然说汤比面好吃。我就跑到父亲面前喝他那碗汤,结果还是不好喝。我想吐出来,父亲却叫我吞下去,说是汤里有营养。我对父亲说:“爸爸,你那汤还是不好吃!”父亲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这各人的口味不一样。”父亲说的“口味”我听不懂,但我相信父亲的话。原来我与父亲是口味不一样。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大家的生活越来越好,“鸡鱼蛋面”已不再是奢求,而是普普通通的食品,时时都能吃上。这时,父亲吃面了,不喝汤了。我问父亲。父亲仍然以口味答对,说他现在的口味又变了。那时,粗心的我并未深入领会。

  “红萝卜,呡呡甜,看到看到就过年。筷子拈尕尕(肉),调羹舀汤汤。”这首让我差点淡忘了的童谣,唤醒了我的童年。想不到那记忆的碑石上,镌刻着的全是父亲不吃面,只喝汤这件事。我幡然醒悟,原来父亲在那荒寒而贫瘠的岁月,不吃面,只喝汤,完完全全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们能多吃一点面啊!只是如今这深沉的父爱,已化作故乡的山,浑厚凝重、含蓄缄默。

  我对着故乡的山遥拜,我的头就疼起来了,不知这疼是来自外面的世界,还是里面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