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先生和我谈起我所作而他所序的《护生画集》,勉励我。知道我抱着风木之悲,又为我解说无常,劝慰我。其实我不须听他的话,只要望见他的颜色,已觉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我局促不安,坐了约一小时就告辞,叫了一辆黄包车,不问价钱,跨了上去。回到旅馆的时候,想起所访问的主人,热烈地感到畏敬的亲爱。
第三次到这陋巷,是在上星期。这回是我自动去访问的。马先生照旧孑然一身地隐居在那陋巷的老屋里,两眼照旧炯炯发光,谈笑声照旧愉快。但使我惊奇的是,他的深黑的须髯已渐近白色。我心中浮出“白发不能容宰相,也同闲客满头生”之句,又悔不早些常来亲近他。如今母亲去世三年多了,我的心似已屈服于“无常”,生活也就从颓唐中爬起来,想对“无常”作抵抗了。我在古人诗词中读到“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等咏叹无常的文句,不肯放过,把它们翻译为画。以前曾寄两幅给马先生,近来想多集些文句来描画,预备作一册《无常画集》。我把这意思告诉他,请他指教。他欣然地指示我多找些佛经和诗文集,又背诵了许多佳句。最后说:“无常就是常。无常容易画,常不容易画。”他这话把我从无常的火宅中救出,使我感到无限的清凉。当时我想,我画了《无常画集》之后,要再画一册《常画集》。《常画集》不须请他作序,因为自始至终每页都是空白的。
这一天我走出陋巷,已是傍晚时候,岁暮的雨雪充塞了道路。我独自在路上彷徨,回想不问价钱跨上黄包车那一回,又回想做几小时傀儡那一回,似觉身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