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缕碧筠粽,香粳白玉团。逝者良自苦,今人反为欢。端午佳节,大家思念家人,思念家乡?
到达凤凰的这一天,恰逢临近端午节了。沱江边正准备一年一度的龙舟赛。观赏龙舟赛的人真多,挤满了古城的大街小巷。前往听涛山的路,先经古城东门城楼,过虹桥,再沿沱江下行约一公里上山。一边在人流中挪动双腿,一边放眼兴奋地满街搜寻。曾记得沈从文先生在《边城》里详细描述过家乡端午划龙船的情景,翠翠和二老就是在划龙船结束的那个傍晚相识的。古城热闹的节日氛围一如往日,叫喊声,喧闹声,喝彩声,嬉笑声震耳欲聋,也许,凤凰的子民不甘愿寂寞于边城,想借沈先生的一支神来之笔,用率性的真感情,把凤凰如诗如画的描绘成人间仙境……
第一次来凤凰没能去沈先生墓前祭拜,这次,无论如何都是要去的。过了虹桥,人渐稀少,民屋古朴,摆设随意,石板街道透出老城家居的日常味道,沱江静静流动,上游城内的热闹已远去,年少的沈先生肯定没少在这条路上跑来跑去,听涛山必定是他常去淘气的地方。一路走来,仿佛并非去先生的墓地,倒像一次平常的拜访。从一条不起眼的小璐拾阶而上,就在路旁石碚中的青色条石上,镌刻着“沈从文先生墓地”几个大字,青色条石用水泥浆粗糙地糊在碚坎中,再上行一小段,拐弯处竖着一块简单的石碑,上面刻着画家黄永玉为表叔沈从文题写的碑文:“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又转两个小弯,就到了先生墓地,一道砌的歪歪扭扭长满绿色青苔的石碚上,一道狭长的台地,长约十来米,宽不足五米,地面碎石和泥土夹杂,凹凸不平,小草自由生长,台地后的崖壁上,杂树与藤蔓丛生,台地中间安放着那块著名的天然五彩石,说是五彩,看上去就是由千万颗小碎石凝结在一起的普通石头,没有绚烂的颜色,也没有艺术的形状,我相信湘西大山里,这样的石头随处可见。可只有这块石头有幸,承担起守护一代文豪英灵的大任。
五彩石正面刻着沈先生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刻着姨妹充和的诔文:“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据说充和写这几句话时并未在意,写完后别人指出句尾四字连起来是“从文让人”。充和说:,沈先生总是在让,从不刻意去争什么,一定是他的在天之灵让她这么写的!五彩石上下,堆放着游人留下的花环,凤凰古城的老奶奶和小女孩们,用山间的野花野草编成花环,卖给游客,游客买了戴在头上,在古城四处游走,也拿来祭奠先生。被这样有温度的花环簇拥着,想来,先生一定是喜欢的。
充和扫墓后留有一首《调寄望江南》:“凤凰好,沈墓面沱江,更喜在山泉一脉,路人在此饮清凉,相对话麻桑。”沈先生的墓地用简朴二字形容都有点奢华了,它就是听涛山自然风貌的一部分,自由生长的野草,裸露的红土,自然的岩石,原始的树林,不加修饰的山路、石碑,用简陋二字,或许贴切,却让人心酸。沈先生仿佛在说:其实我连这块野草丛生土地也不需要,让我随便躺在故乡的哪棵树下、哪块石头下、哪条溪流旁,就极好了。这样荒野僻静的地方,的确适合过路的老乡,说说家乡的旧貌新颜,庄稼收成什么样的。可现在,这里住着一个在全世界都知名的文豪的英灵,以沈先生文学上的成就,他配得上任何豪华的墓地,可他选择了这个面向沱江的小山坡,选择成为故乡山野的一部分。只要认真读过先生的人,都会理解并尊重她的选择。
坐在五彩石旁边的石块上,回想先生的一生,真是无话可说,只有热泪盈眶。先生临终说: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其实,他能说什么呢?在外人看来,郎才女貌,他是一个爱情的成功者,可终其一生,他并没有得到温暖,在任何人面前,他都是一个外表温和的强硬者,唯独在他的“三三”那里,自卑终身,乞求来的爱人,始终不肯给出她的爱情,先生孤苦。沈先生走后,兆和整理其文字,才开始后悔,可那个愿意成为她奴隶的人永远走了。“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认识人”,是兆和从沈先生文字中摘出来刻在五彩石上的,我把这看做兆和的悔意和致歉,因为生前她不肯照他思索,如果她肯,就会在新婚后陪他回湘西看望生病的母亲,就会在战时跟他一起去昆明,而不是和孩子留在北平,就会在他生病的时候看望和陪护,就会勤一点回丈夫的信,抚慰他的失落,沈先生就不会因绝望选择自杀,差点成功……最终,张家的三小姐来到湘西,与沈先生同眠于听涛山的五彩石下,日日相守,看山听涛,但愿这迟到六十年的悲凉的爱意,可慰先生九泉之灵。
写作时的沈先生是一个玩命的人。1949年之后,他放弃了写作,这对一个如此热爱写作的人,是要命的。三十多年的沉寂,得用多少忍耐扼杀创作的冲动?成为诺奖候选人后,中国大使馆竟没有人知道沈从文这个人,先生能对这样的境遇说什么呢?有的人只读了沈先生的一部分文章,便开始大谈先生,主要谈他写湘西的文字多么美。其实在美文背后存在着的,是大量的不幸和不美,是人生的跌宕起伏与太多艰辛。幸好历史是公平的,文学史终于有了先生的位置,能够照他思索并充分理解他的追随者也越来越多。
沈先生以一个士兵的身份离开故乡,他经历过真正的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在文学的战场,人生的战场,他也是一个合格的士兵。在他温文儒雅的外表下,始终表留着湘西乡下人的朴素和耿介,不肯屈服的执拗。倔强,用他的方式反抗着。这个士兵终于在浪荡六十年后回到了家乡,长眠于他写一万遍也不厌倦的故土,魂归故土,其哀也荣。
入夜,凤凰古城两岸灯火,满江光影,街道上仍沸腾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吊脚楼里,酒吧此起彼伏的现代化音乐代替了小贩鼓和月牙琴相伴的小曲吟唱。这样的傍晚,再也听不到月夜下为情人唱起来的山歌,再不会有翠翠和二老的相遇。找一把水边的木椅坐下,将四处张望的目光收回,将被各种关注扰乱的心抚平,看古老的边城越来越明亮,直到变成狂欢的不夜城。但我的心真的很安静,安静到看不见满街的人潮,听不见喧嚣的市声。我在静谧中看到一对老人,相扶着,微笑着,从虹桥走上古城墙,慢慢走过我面前,仿佛听到老头在对老太太说:三三,过端午了,你看镇竿多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