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祖母提起曾穿过的月白小布衫和宝蓝府绸裤时,眼神迷茫,面带遗憾。窗外,北风呼呼地掀起我家厨房屋顶的油单纸,一块压在上面的石头被风吹下来,“咚”地一声,将院子砸出一个坑。窑洞里,炉火上铝茶壶里的水哒哒地响着,壶盖被水汽吹着,偶尔啪嗒一下跌回去。这些声音嘈杂而惊悚,慌乱中,我根本想象不出祖母小时候的样子,更莫提她说的衣服的样子和颜色了。在我有限的生命觉知中,祖母是没有童年青年乃至中年的,她就是一个老婆婆——顶着白帕子,脸上布满皱纹,牙齿稀疏,走路摇晃的老婆婆。她不像我的母亲,有许多比现今更年轻的照片,曾经的岁月便清晰可辨。祖母唯一的照片是近50岁时照的,那是她准备的遗像,头上带着一个黑帽子,嘴巴紧闭,脸色凝重,领口的盘扣像一把锁,将她紧紧地拘在相框里,仿佛让人提前看到了她的遗容。
小布衫,是老婆婆们的专用服装,也是她们对衣服的专用称呼。妈妈们会说新置了件的确凉上衣。而爸爸们穿的衣服叫中山装。小孩衣服多按颜色或花色来称呼,比如蓝衣服,花衣服之类的。只有老婆婆们穿那种将宽宽的大襟掩到腋下,然后用盘住的衣服。无论村里人家买了一台还是三台缝纫机,人们怎样兴奋地蜂拥着前去扎衣服,老婆婆们依旧坐在炕上头,戴着老花镜,缓慢地,笃定地,一针一线缝着自己的小布衫。
印象里小布衫的颜色不怪乎有这么几种:鱼肚白,浅灰,深灰,蓝或黑。小布衫一年四季总跟青布裤子、青布鞋相配,宽大的裤腿用一根黑裹腿布绑着。她们的脚大小不一,有的小如尖笋,有的要大很多,像我祖母,因小时没娘,所以她就是一双大脚。但无论脚大脚小,她们都爱穿一双白布袜,醒目地在裤子跟鞋之间划出一片亮色,使她们的脚踝看起来纤细好看些。
在夏天,老婆婆们无一例外都穿着那件浅灰色小布衫,头上顶着一方白纱帕,盘坐在院子里的果树下,做针线,编草垫,或者拣米虫。随着天气渐渐转凉,深灰、黑小布衫会逐渐上场。她们的衣服并不像我们每个星期都换洗一件,总是要穿很久,有时一个月,有时一季。而且她们脱下的小布衫,是要自己亲手清洗,即便身体虚弱,都不愿让小辈们代洗。她们总说,年轻人手劲大,会把小布衫洗坏的。那时已经能买到洗衣膏,但老婆婆们从来不用,她们的小布衫总是在碱水里泡一夜,然后用清水过几遍,挂在阴凉处晾。白天挂出去,晚上收回来,好几天都要重复这样的劳作,如此隆重地对待一件小布衫,实在好笑。洗好的小布衫,摊在炕上,用手一下一下地抹平,然后叠起来,放到竖柜的白布包袱里。她们的包袱里,总有两件小布衫是从来不洗的,一件是鱼肚白小布衫,还有一件是品蓝小布衫,这两件小布衫只有在隆重的场合,比如走亲戚,看戏,或者过年时候,才会被她们穿在身上。看祖母穿新衣是件很令人羡慕的事,竖柜打开,将包袱从里面拿出来。祖母的包袱,不像母亲的包袱那样麻乱地把四个角绑在一起,而是将四个角平整地叠在一起,然后用一个别针别住。随着别针被拿下,包袱掀开,臭蛋子(樟脑丸)的香味会丝丝缕缕散出来。她的鱼肚白小布衫还用一块白纱布包着,她将它拿出来,然后再把包袱整齐地别好,放回到竖柜里,关上门。这时候,多半她已经洗好了脸,头发也沾了水梳得光溜溜的,然后脱下旧小布衫,将带着香味的鱼肚白小布衫穿上来。因为在柜底放久了,小布衫上的前胸后背上,都有很深的折痕,折痕交叉成两三个十字,后面看上去,很瘦小低矮的背影也仿佛是纸折的。
七月二十七,我老姑家起庙会,祖母蒸了一笼馒头,放在篮子里,然后穿上这件平日从不上身的鱼肚白小布衫,牵着我走八里山路,到老姑家赶庙。老姑村是个很大的镇子,十里八乡赶来看戏的人很多,剧场里,穿鱼肚白小布衫的老婆婆们,仿佛一道风景,给这个节日带来了庄重感。跟妈妈们的格子或者闪光的确良衣服比起来,小布衫携带着岁月的痕迹,仿佛很长,很远,很沉,也很暖。戏场里许多小摊位,兜售各种农具和用品,倘若是外村来的老婆婆们,都会到油条摊子上买二斤,麻绳穿了,左手提着,回亲戚家,鱼肚白小布衫的一角衣襟,在腋下手腕处,被风轻轻吹着拍打着。
老婆婆们穿了一辈子小布衫,也不烦。过年那几天,村里人会拿了布料来我家,找我妈给扎衣服。我妈就问祖母,妈,给你做件新衣好不好?祖母盘腿坐在炕沿边上,左手拿着烟袋,手肘顶在膝盖处,腰伸得长长的,冬天的小布衫比较宽大,将她的人罩得严严实实。她瞟了一眼我妈,说,不用,有新衣嘞。我从未见过老婆婆们穿过对门的、有肩缝和有机玻璃扣子的衣服,她们好像对小布衫的尊爱达到了狂热的地步,但也似乎,小布衫是一种过去年月和观念的象征,它把老婆婆们死死地、牢牢地禁锢在里面,让她们渐渐忘了挣脱和走出来。
许多年后,我见到祖母当初说的月白色和宝蓝府绸,且一眼万年,瞬间觉得,蓝,是这世上最好的颜色。我后来也有了一件小布衫(现代人给它赋予了复古、改良、文艺、民族的名称),当然,已经不是祖母年代的小布衫了,祖母的小布衫、她时代的生活观念及风俗,都成了过去式。小布衫的领口是开放式的,而大襟处也加以改良,唯一跟祖母当年相似的就是盘扣,一种很难系也不易解的扣子。一件小布衫贴身的感觉颇为妥帖,它跟身体之间,有一个恰好的'距离,既遮蔽风寒,又不设束缚。当人活到一定年纪后,可能会喜欢这种宽松,有型,且庄重感极强的衣服,因为它很好地维护着你的尊严和快要绝迹的美好。
打帘子
第一张被挂在门上的竹帘子,肯定来自村外。具体是多少个夏天之前,无人追问,更无人细究。但第一个修补帘子的人,肯定是村里人。
一张竹帘子的寿命长则三五年,短则一两年,在那个物质缺乏的年代,一张竹帘子,肩负着一扇门生生世世的安危,不止抵挡酷暑、热浪,遮蔽蚊蝇、老鼠,更重要的是,它象征这个家庭及家庭成员对待生活的态度。就像扇子这种寻常物件,讲究点的人家,会用纸扇,一般人就是芭蕉扇,还有人家拿张牛皮纸也能度夏。有人从苏杭带回一把绢扇,软、透,黑底上点缀了数点黄色梅朵。那家女主人舍不得用,将扇子展开来,摆在桌上当摆件,引得全村人都去观看,啧啧称奇。这种只有在书里或戏里见到的物件,跟人们的生活确实有一定距离。比起来,帘子的种类很多,珠帘、纱帘、线帘等等,但老百姓喜欢使用的物件,所以具体到村里人家,不怪乎两种门帘,一种是夏天用的竹帘子,一种是冬天用的棉门帘。棉门帘基本家家都会做,女人们将柜底放置的碎布捣腾出来,坐在树下,一针一线地缝缀,手巧的,缝个图案,手拙的,就那样任各色各样的布自己成型。一张棉门帘上,能揣摩出这家女主人的心性、长相。竹帘子刚买来是硬的,支棱着,挂在门上,倔强极不情愿的样子。因为不服帖,蚊蝇老鼠就见缝插针往屋里跑。蚊蝇好说,有苍蝇拍,见着拍死就好。老鼠不好弄,得翻箱倒柜找,有时找着了,赶出屋外或用铁锹拍死,有时找不着,它就在屋子筑窝生崽,很是麻烦。村里人喜欢用顺手的物件,比如犁耙、镰刀、斧头、老牲口,似乎人跟旧物之间,暗订了一些规则,有了某种默契,用起来,放心。事实也如此,人跟器物之间的磨合,其实倒像是彼此的认识和接纳乃至还有驯服,主次分明之后,共同御敌的力量,也会加强。一张竹帘子跟主人之间,也需要至少一季的磨合——被摔打,被不小心弄坏,因为失职,挨了主人家的骂。
细雨连绵,雨滴落到院里的水洼,溅起大大小小的泡泡,大人们会说,要连阴了。便将竹帘子从下面卷起来,用布条绑住。竹帘子受了潮气,好像灰心了很多,天晴时,放下了,也服帖了好多。
隔年,竹帘子的两边有些磨损,手巧的女人,用蓝布匀称地包了边,竹帘子,有了土味、饭味、烟火气,远远看起来,生了几分亲切。再一年,竹帘子上的帘条便有残损,有了窟窿,功用大打折扣,人们四处找帘条,东家两根,西家三根地凑,似乎每家都藏着帘条,有的是从自家旧帘子上拆下来的,也有的是外面捡回来的。竹帘子的帘条不能补,只能将竹帘子整个都拆了,拿到温河水里泡洗,晾干,然后再一根一根地用帘线串起来,重新做帘子。人们把这个过程,叫打帘子。
初夏,家屋里并排放两张长板凳,然后选三五根帘条,用专买回来的粗棉线分几行绑好,棉线的两头挂两块长条的小青石,就可以正式开始打帘子了。打帘子是件既讲究灵巧,又考验耐心的事,一般都由两个人完成,白天男人出工,女人来打,晚上女人在灯下缝补衣裳,男人来打。打帘子的时候,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青石在碰撞,发出泠泠单调的响声,听久了,人仿佛陷入深山,四周安谧无声,黑暗如水一样,漫过当下时光,直抵梦境深处。常常是一觉醒来,那青石还在叮叮当当地响,窗外,月亮升得老高,定定地照着山阿。也有人懒笨,没耐心打帘子,就用两三张旧帘子换人家打一张新帘子,反正村里人不惜力,用也用不完,多打一张帘子也算不了什么。打得最快的是村东的福海伯,一黑夜不睡,一张帘子就打好了。自己打帘子也有好处,就是可以在帘子上装饰一些小玩意,比如帘子底部,做一些流苏,帘子顶部,固定一个铃铛。自己打的帘子,用的是旧帘条,加上是一根一根打出来的,自然就有了情谊,挂在屋门上,服服帖帖的,两下里都有欢喜心。最难忘的是,酷暑难熬,中午在炕上小睡,风吹着竹帘子上的小铃铛,轻轻的,碎碎的,像时间的手,摩挲着世间的一切。突然,铃铛叮当当骤响,朦胧中睁开眼睛,但见家猫从帘下闪进来。门外,狂风大作,雷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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