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就像老房子着火,噼里啪啦就曼延开来。
没有人知道是哪棵树最先开始发芽的?也没有人知道是哪朵花最先开始含苞待放的?
仿佛一夜之间,山青了,水绿了,花开了,鸟鸣了。
春天就这么轰轰烈烈地走来了!
报春花、杏花、桃花、梨花、樱花,紫荆花……等等争先恐后的在树上爆炸开来;
地丁、水仙,郁金香、风信子、牡丹……也都不甘寂寞的你争我抢地迎风招展。
微风吹过,空气里氤氲着浓郁的花香。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满满的春的味道。
走在春天里,闻着春天特有的气息,我们的眼睛,依旧在寻寻觅觅。
你看,田间地头上,荠菜、折耳根、香蒿、马齿苋、蒲公英、蕨菜、香椿……一大波舌尖上的美味,吸引着众多的红男绿女们,把它们采回去做成美味佳肴,美滋滋地把春天都吃进肚子里。
春天是这样的美好,总是令人无限眷恋。
小时候,我是极喜欢春天的。
不仅仅是因为春天有红花绿草,也不仅仅是因为春天有美味的食物,更多的是因为春天有满山遍野的绿茶。
小时候,家贫,家里有指望的经济来源之一就是茶叶。我们的学费、化肥、人头税,都指望着春茶来解决。
我的家乡位于河南省的最南边,气候温和,四季分明,是全国十大名茶之一信阳毛尖的原产地。
我记得每年清明节前到谷雨前这段时间,都是乡亲们最忙碌也最快乐的日子。
每天天蒙蒙亮,大家都挎着篮子上山采茶了。
清明节前的茶叶称明前茶,因为这时候气温还没有完全回暖,所以茶树上长出的新茶并不多,而且大多呈芽状,尖尖的,鲜嫩欲滴,爸爸叫它“雀舌。”因为物以稀为贵,所以这时候的茶叶最值钱。
明前茶因质嫰、形美、汤清、味纯,是信阳毛尖中的极品。当然价格也不菲,是普通茶叶的n倍。
当然,这么贵的茶叶,我们自己是舍不得喝的,这就像那首《蚕妇》里写的“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一样,真正能喝上这么好的茶叶的,都不会是种茶人。
清明节过后,天气回暖,茶叶便像雨后春笋般刷刷冒了出来。至谷雨时节,这期间的茶叶也是极好的,所以价格也合适。
爸爸是我们村数一数二的炒茶能手,也是炒茶极讲究的人。
每次炒茶前,他都会把专门炒茶的锅洗得干干净净,包括周围的角角落落。把炒茶专用的扫帚、筛子、烘茶篮都洗净凉干,绝不让它们有灰尘和异味。
为防止长时间未用的锅,烧热后产生铁腥味影响茶叶的味道,爸爸会提前在野外摘一大把锯麻叶洗净凉干,炒茶前先把锯麻叶放锅里面炒一下,说是这样可以祛除铁腥味。
茶叶味道的好坏,取决于杀青的火候和份量。所以爸爸在杀青前,总是将茶叶称好,一次二斤左右,火也是他自己掌控好,然后再指挥我们注意添柴。
杀完青后,爸爸会把茶叶放到锅里炒至半干,然后搬个凳子坐下来,用手将茶叶甩成条,这样茶叶才有卖相。
成型后,爸爸会将茶叶扫到筛子里,然后细心地铺到专门烘干茶叶的竹篮里,放到有微火的火盆上慢慢烘干。火盆里的火绝对不能大,否则将茶叶烤糊了就前功尽弃。
茶叶烘干后,爸爸还会拿麻筛将茶叶轻轻筛一下,将细沫沫筛下来,这样泡出来的茶汤又清又纯,所以爸爸的茶叶总能比别人卖得价格更高也更快。
整个春天,家里都氤氲着茶叶的清香。
受爸爸影响,我也极喜欢喝茶。每次爸爸品尝自己炒的茶叶到底味道如何时?我也会拿起杯子和他对饮,久而久之,我也能知点皮毛。
有时候茶汤红了一点,我说:“老爸,杀青的火大了点,”爸爸会笑着点点头。
有时候茶汤很淡,我会说:“老爸,杀青的火小了点,”爸爸也会微微颔首。
谷雨过后,茶叶的价格便降了下来,因为无利可图,收茶叶的人便不来了。
由于天气回暖,茶叶开始疯长,妈妈和姐姐她们摘回来的茶叶,爸爸依旧用心地炒了出来。寄一些给远在北京的舅舅和小姨他们,让他们品尝一下家乡的味道;送一些给大山深处的姑妈她们,让她们体会娘家人的关爱。因为爸爸的手工茶老道而精致,以至于舅舅每年开春都写信给爸爸,叫他多寄点茶叶给他们,说爸爸炒的茶叶,比他在北京花高价买的高档茶叶还好喝,爸爸很是开心和满足。
就连我,因为喝习惯了爸爸炒的茶叶,嘴也学刁了,每次走亲戚,看他们泡茶叶的汤的颜色,我就知道那茶好不好喝。对上眼的,我就接过来喝一杯,看见茶汤不佳的,我就推辞说我不喝茶只喝白开水。
后来我外出打工,南来北往的辗转着,行囊里总忘不了装一包爸爸炒的茶叶。那是春天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让我一颗漂泊的心,在氤氲的茶香里铭记着冷暖自知。
婚后,因为迷恋老爸炒的手工茶,每年的谷雨前夕,都会去他那里摘几天茶叶,让老爸炒好后拿回家喝。
每当我的左邻右舍来我家小坐时,我总会拿爸爸炒的茶叶招待他们,细瓷的茶碗里,清亮亮的茶汤,扑鼻而来的茶香,常常让他们赞不绝口。
因为我家后院有个露天平台,每年的冬日午后,无风有阳光的日子,邻居们总会聚在我家后院喝茶聊天。那是一段闲暇的时光,因为长冬漫漫,极无聊的我居然跟他们学会了织毛衣、纳鞋垫、绣十字绣。
来德国后好长一段时间,还特别怀念那些个和他们谈天说地,品茗学艺的美好时光,那浸着茶香的日子,一直在心头萦绕。
其实那时候,茶叶早已不值钱了。
因为随着席卷全国的打工浪潮,凡是能走的人都被卷入了城市。
茶园里杂草丛生,茶树也无人打理。村里几乎没有年轻人了,他们都去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城市里追梦去了。
每年去爸爸那里摘茶叶,看着起来越萧条的村庄,和越来越多荒芜的土地,我的心一阵阵难过。曾经村庄的繁忙和热闹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除了荒凉还是荒凉。
春天那熟悉的味道里,好像缺失了什么?
昨天和爸爸聊天,无意中又提到茶的话题,爸爸说:“牢山那近百亩的茶园,早就被村里卖掉了,承包者将所有的茶树都毁了,种上了杉树。村民们的自留茶树,也无人采摘了。二百多人的村庄,现在不足二十人了,都是老弱病残,那些从前当宝贝的茶树,现在都自生自灭了。”
我听得一阵唏嘘不已。
我知道,我喜爱的春天,终将在历史的长河里,被洗刷被更新。
那些熟悉的人和事,连同那些熟悉的味道,渐渐被时光掩埋,成了永恒的回忆。
春去春又回,却再也带不回我喜爱的春天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