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晚风吹来,竹林在轻轻地摇曳,一片片飘逸的竹叶携起湿湿的浮光,好似一场梨花雨。我随手拾起一片,闻闻,它那淡淡的清香,好像杉木甑蒸出的米饭。这香,不仅仅是米饭的香味了,而是游子对故土不了的情怀。——题记
一
小城夜色静美,故土心中留香。
每到夜色初上,小城处处是绚丽的灯景,信江两岸的灯光琉璃剔透,和光溢彩。这时的信江大桥弥漫在帝黄色的灯光里,好像一位玉树临风的男子,他伟岸的身材,优雅的气度,宽广的胸襟。桥上川流不息的车带,在这明丽而柔和的灯光里像一只只身形各异,憨态可掬的甲壳虫。
我走在桥下幽静的林荫道上闲庭信步,又像龙宫拾贝。
初春的晚风有点儿薄凉,却柔软着,翩跹着,把我的视线拂向了江面。微微荡漾的江水,星星点点,好似晨风吹拂下还粘着露水的那一片无际而熟透了的麦穗。黄鲤似的浪花儿,一拨一拨地游向江水的中央。远处,一盏盏渔火,几叶轻舟,勾勒在静怡旷广的江面上。
灯火阑珊的幽径,掩映在苍翠葱郁的竹林深处,浓郁清新的竹香合着夜霖那甜润的气息,令人陶醉。沉浸在这精美怡人的夜色里,我就像眼前缕缕的灯韵那么轻盈。
又一阵晚风吹来,竹林在轻轻地摇曳,一片片飘逸的竹叶携起湿湿的浮光,好似一场梨花雨。我随手拾起一片,闻闻,它那淡淡的清香,好像杉木甑蒸出的米饭。那香,已经不仅仅是米饭的香味了,而是游子对故土不了的情怀。
我的思绪,随着那阵远去的清风飞出了这片竹林,飞回到老家浓郁的乡味里……
二
身在他乡作异客,梦中乡土味勾魂。
老家,那与日月星辰做伴的“祝妈港”、“穷娘山”,有过多少美丽的传说,有过我少年美好的故事;古风一样穿过村庄的小溪,垂柳依依,夜莺轻鸣;青石碾子碾出来的用河沙爆炒的糯米花泡在早米粥里,那鲜活的样子就像一群游动的蝌蚪,合着太阳味道的香,直教人垂涎欲滴,只要你一张口,那稀饭就会滑溜溜地入了肚肠,那香甜,那润滑还有那挠心的烫,会爽得让人抽搐;清脆欲滴的甘蔗,只要轻轻地咬一口,它清冽甘甜的汁,便沁入心肺;满口生香的甑蒸饭,老家人叫“做饭”,一粒一粒的,糅合了杉木与稻草的味道,让我情深意切也魂牵梦萦;更有那淳朴又热情的乡亲,以及他们身上古风古韵的文化传承,是一杯陈香四溢的老酒,意味悠长;还有那些百岁老人,他那白发雪眉下的脸膛,萃取了日月的精华,截获了落日的余晖。
这,才是我魂牵梦萦的乡土味,它堆砌了我的身体,构筑了我的灵魂。
这乡土味,久了,久了就浓缩成游子的思乡情,更成了百岁老人生前准备的,那百年杉木做成的寿材的味道。
三
农家正月喜事多,一家添喜百家和。
据家谱中记载,万家的祖先是黄帝的姬姓后人,周文王的裔孙毕万。我这一支由山东迁徙到江西。他们深得圣贤与孔子的启懵,深受音乐艺术的熏陶,所以勤劳智慧。为了子孙发扬光大,祖先们闯西口,下江南。
老家人信奉农历每月的二、六、九为吉日,所以每到这样的日子,村里都会喜事,诸如娶妻嫁女,奠基上梁,高考入学,寿辰搬家,或者母猪产仔都是喜事儿。唯有请寿方(寿材——棺椁)简单而又隆重。
老家的风俗,无论红白喜事,都是一家操办百家唱和。
正月初五,二哥特意给我电话,他是难得给我电话的,所以他的电话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事儿。二哥说,堂三叔九十大寿“请寿方”搁在初六,让我设法回去一趟为三叔“献寿礼”。其实,老家“献寿礼”也很是简单,典型的礼轻情意重,真正的意义在于参与的尊重。一匹红布条,一盘花生豆子上面盖一层饼干,干浆果之类的果品,红布条与花生、豆子不可或缺,这一点十分重要。
初六,春光明媚,和风煦煦,我如期而至。
堂哥硕大的庭院里齐聚亲朋好友,乡邻们一个个端着“献寿礼”的果盘,络绎不绝,那神情和那飘逸的红布条一样美丽,满满的祝福,满满的羡慕。
一阵跳跃欢快的唢呐声在清脆热烈的鞭炮声中赫然而止,十几个壮汉扛着硕大的“寿方”穹顶,神态肃穆,步伐稳健地走入院中,摆放在两条特制的板凳上。然后,亲朋好友纷纷把一匹匹红色的“哈达”敬献在穹顶之上,白里透红的穹顶渗出幽幽的清香,慢慢地弥漫在整个庭院里,让人神清气爽。
那高高翘起的“雄头”,此刻显得格外威武雄壮,庄严肃穆的气氛一时遮住了百年杉木的清香。这时,“福耶!”一声高亢的唱彩声响起,男人们呼应“好耶!”,这是正式唱彩的“过门”,然后一人唱众人和:金丝楠木请进家,百岁寿星乐开花。好耶!……好耶!礼仪孝悌立家风,出将入相在宫中。好耶!万事如意打爆竹!于是唱彩结束,唢呐重奏,鞭炮再起。一场请“寿方”的仪式就这么简短而隆重地结束了。
整个寿材由一株杉木打造,虽然不得成形,却已经是高大恢宏了。百年杉木何等珍贵,木色暗红,木质细密润滑,木香厚重,那是太阳的味道,既不浓烈轻浮,而是清香弥漫,让人暖心。
人们啧啧的称赞声,热情的祝福声此起彼伏。老人们羡慕的目光,爱不释手的表情,以及三叔吮吸木香的窘态感人心扉。乡邻们“献寿礼”的果盘依然接踵而来。这时,白眉鹤发的三叔满面红光,笑逐颜开。然后,面对七十多岁堂哥和大家说:“年轻人要勤奋,农忙学耕作,农闲学礼乐”。是啊,我很欣慰老家如此根深蒂固的耕读文化,也欣慰自己还如此年轻,试想三叔大我半个世界,却依然谈笑风生。
老家俗定八十岁以上德寿双收的老人过世后,才有资格用“穷娘山”砍下的一颗百年杉木做棺椁,用“祝妈港”的水洗身,因为“穷娘山”的老杉树沉香有德,“祝妈港”的水“干净”。
百年杉木的棺椁,盛上五谷杂粮,盛上百岁老人的遗骸,回馈到生养自己的土地里,这样的人生才了无遗憾!他们的躯体将化作泥土,肥美山间的山丹丹花,他们的灵魂回归到蔚蓝的天空中,回归到那颗属为自己的星星上。守望着儿孙,护佑着乡邻。
请“寿方”的仪式简短而隆重,我离开的是鼻息里依然淡淡的合着太阳味道的杉木的清香,难怪老家人说“百年杉木留沉香”。此刻我似乎闻到的不仅仅是杉木的味道,还有墨香的韵味,浓郁的乡情味。或者这就是那方水土养育积淀的人生的味道。
四
流水留清誉,穷山出凤凰。
老家的“祝妈港”,因祝姓媳妇而得名。它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清澈见底,一年四季缓流不止,为老家人们提供了无数的鱼虾,肥美了无数的稻田。
相传,这位祝姓女子嫁入夫家不久,丈夫便夭折了,从此少年寡妇,织布莞纱,清月做伴,孤枕同眠。祝妈个爱干净,精致的女人,她一手好“女红”做得精细,秀的花儿鱼儿活色生香,所以祝妈乡颇受邻里的同情与欢迎。
她满头过膝的青丝,散则瀑布柳风,盘则头上青云;似笑非笑含泪眼,两片柳叶才舒展;白齿红唇难启齿,已是勾人一片香;豆荚丰满撑破衣,风掀长裙草掩溪。如此女子却红颜命薄!
一个夏天的上午,祝妈莞纱后见河边了无一人,便轻解罗裙,下河洗澡。清澈的河水照见自己一头的秀发,和丰盈的身体,流苏的粉肩下两堆白雪似的胸在流水的抚摸下越来越挺。祝妈无法顾影自怜,她忘情地欣赏自己水中娇美的身体,双手抚慰着自己身体上那些不得安静,蠢蠢欲动的部位,清风流水也煽情,祝妈欲火如焚,一边情不自禁地挪动身体,一边独自呻吟。
河水无掩,祝妈的呻吟声被河边芝麻地里劳作的男子听见,这位男子便一直在芝麻地里偷窥了祝妈春情荡漾的身体。本来,祝妈娇肢自爱也就爱了,男子偷窥也就偷窥了,只是这男子既没有那个胆色,也没有那个担当,却自己生出与祝妈有过一夜的风流韵事来。真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流言蜚语只会越传越玄,越传越真。老家素来由三种人最被人鄙视,“一淫,而偷,三不孝”,如此祝妈,心想无脸见人,便在投河自尽,从此魂消玉陨。
那位偷窥了祝妈的男子,从此心有不安,万分愧疚,便向乡民道白了真情,然后离开了万家,永无音信。
流水留清誉,乡民为了还祝妈的清白,也感动于祝妈洁身自好的贞烈品行,把这条老家的母亲河叫“祝妈港”。所以老家人认为“祝妈港”的水干净。
“祝妈港”依“穷娘山”而蜿蜒,绿水青山,好一处乡间迤逦的风光美。
老家人对“穷娘山”都有敬畏之心。“穷娘山”上鸟语花香,数不清的野果与蘑菇肥美甘甜,却从来没人进去偷采,小孩捡回野果与蘑菇也得问清是否采自“穷娘山”。如果那样,也得顶礼膜拜,以求不罪。
话说“穷娘”原本小家碧玉,琴棋书画也还懂得,嫁入万家老三为妻,生有一女。那年,老三进京赶考,三年杳无音信,家人以为老三不在人世。老大人也轻看老三媳妇只养了一个女孩,分家的时候把那好田好地悉数分给老大老二,却把那洼野鸡都不拉屎的穷山还有一处守山的茅屋分给了老三媳妇。于是老三媳妇便这样得了个外号,“穷娘”!
从此,穷娘孤女相依为命,白天采菇种树,夜晚织布纺纱,也悉心教育女儿识字作画,待人处世。几乎隔世的生活,女孩不受世俗所侵;长期食用野果蘑菇,不受赘肉所累;女孩向鸟雀学歌,跟野鸡学舞。邻家有女初长成,更何况如此冰清玉洁,还能琴棋书画,兰心慧质的女子,自然是芳名流长。据说南宋皇帝闻见,便命大臣迎娶为妃。
女孩此去数年,依然杳无音信。“穷娘”从此以泪水洗面,以冷月为伴。由于二位伯伯心术不正,好逸恶劳,“穷娘”可怜老公公无人奉养,便接到山中赡养送终。好一位以德报怨的“穷娘”。
传说这女孩后来做了皇后,才得以回家省亲,却得知“穷娘”已不在人间,真的是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皇后得知母亲以德报怨的行为,颇为感慨!“穷娘”病危之际,一直是村中乡亲照料,长者接济,还是乡邻们筹资厚葬,便也感激流涕。由此恩赐数千亩良田以及自己幼年懒以生存的山林作为“众山”、“众田”,以资助那些贫困或者读书的少年,以及那些无人赡养的老人,山上的杉树恩赐八十岁的老人砍作“寿方”。
“穷娘山”还在,那浓缩了老家乡土味的百年杉树还在,千年的传承还在,激动人心的故事还在一代代地流传。真善美,假丑恶的是非辩白之心,永远根植在老家人们的行为中,根植在从那洼土地上走出来的游子的心扉里。
想到“穷娘山”,我想到了母亲为我流的清泪,同样的感慨万千。好在,老家的乡土味一直在我心底里留香,老家的乡土味不仅仅是舌尖上的味道,鼻息间的味道,还有心扉与灵魂才能感知的“情味”与“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