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风景,微笑不止散文(2)

时间:2021-08-31

墨水的墨

  在文具店买笔,出门时,听见一孩子指着墨水瓶问,这是啥?

  老板老了,白发,矮胖,摇晃着走过来,这是写字时用的墨水呀。你看,蓝色的,黑色的,你们上学不写字?孩子羞涩地笑,怎么不写,都写晕了。可我们是拿中性笔写的呀。

  老人有些着急,挪过墨水瓶,拧开盖儿,把小瓶子摇摇。瓶子掉在地上,墨水四溅,一汪蓝洒开来。店里人都看,像看着蓝色的湖泊。老人回头问,怎么学生都不认识墨水了?另一个挑选日历的青年说,不用钢笔了,要墨水喝呀?老人笑起来说,肚里没墨水怎么行?孩子显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看着一地墨水,神情有些涣散,那种蓝像是灼伤了眼睛。因为很久之前,有一瓶纯蓝墨水,是多么令人骄傲自豪的一件事啊。

  那时候,钢笔还是个稀罕东西,只有工作的人衣裳有四个口袋,左上衣袋的袋盖儿总是留个小孔不缝起来,干什么?插钢笔用的!

  “我啥时有支永远不坏的钢笔就好了。”同桌低着头边吸鼻涕,边使劲抡起钢笔甩。他手里的钢笔三天两头坏,不是笔头磨得不出水,就是出水一大滩,染脏了本子和手。字也写得七扭八歪,大金牙的语文老师总骂他吃了鸡爪子,写字呢还是画字呢。他也总是被罚站或写几百个同样的字。

  “我最恨墨水的墨,这么多的笔画!”暮色渐浓,夕阳落进西山,他仍然在教室里吃力的画那“墨”字。我们饭都吃完了,玩都玩累了。

  供销社里有钢笔,但很多人都买不起,好在有蘸笔头卖,也便宜,几分钱一个,班里很多同学卖回来,削个细树枝装上就成。墨水也贵,更是买不起,好在有一种叫墨水精的东西,几分钱一小包,指甲盖大的一点粉末,却能兑成一斤墨水。

  相比墨水,墨水精写字模糊不清,写的字一会儿深一会浅,大小不均,还容易堵塞笔尖。有天老师经过时,同桌照例抡那破钢笔,甩了老师一身。新买的的确良衬衣呀!老师一耳光扇过去,他坐在地上大哭。老师说你还哭,一看你就不是个学习的料子,肚子里没一点墨水。

  下课了,他忽然抱起墨水瓶就喝,喝得嘴唇乌青,牙齿乌青。我肚子里有墨水了,咧嘴笑,那笑也是乌青的。

  过了几天,他拿了一支新钢笔来上学,还端来一瓶纯蓝的墨水。红色的钢笔,俊俏的像个姑娘,“英雄”牌的。墨水的颜色很匀称,恰似俊朗的少年,阳光照耀下,闪烁着梦幻般的色彩。他得意洋洋地大声宣告,钢笔比蘸水笔写字的感觉好多了,像什么呢?像顺着河水的小船,要多轻快又有多轻快。我也能写出一笔好字。同学们围了一圈,羡慕地看那红钢笔蓝墨水。

  下午,白瑞怒气冲冲地站到我们桌前,“这是我的墨水,我的”。她是外地人,随舅舅在这里读书,因此是班上第一个拥有钢笔、最早有整瓶墨水的人。说普通话,也不像我们把头发扎个麻花辫,而是用缠了红丝线的皮筋把头发扎得马尾巴一样的,跑起来,上下飞晃着,晃得男生们的眼光能拧一股绳。

  她一生气,班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这墨水是我的,被你偷去了。

  墨水是我的,是我叔叔从西安带回来的。同桌涨红了脸,一拧身子站了起来。

  谁能证明?我的纯蓝墨水瓶怎么不见了?没人证明,就是你偷去的。

  同桌抬起头,瞪大眼睛,XXX可以证明。忽然指着我,或许是觉得自己经常给我好吃好玩的缘故,满含期待。

  我看了看周围的人,也看了看他。这平时低着头,怯怯地,手上糊满了墨水的人,模样怎么看都像个贼娃子。时间似乎凝固了,很长很长,被信任的负累,聚焦的惶惑,我终于艰难地说,我可不知道。

  老师来了,不说话,好像他也相信只有白瑞能拿那么漂亮的钢笔和墨水。

  他颓然坐下,头埋进两腿间。哭,很长时间。接着就眼珠发直,浑身抖动起来,嘴里白色蓝色的沫子淌出来,黏黏糊糊一大堆。

  我们吓愣了,大叫,四散,哭喊。老师来了,抱起就掐人中。他醒了过来,疲倦地躺着,但不说话。

  第二天,同桌就不念书了。据他家人说癫痫病犯了,很严重。他妈妈追到学校问原因,可我们谁都不说,老师也不准说。

  不久以后,父亲工作有变动,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和同学一起路过他家,记得坡上有很多杏树,家里有很多娃娃。大点的妹妹虽脏得像枚小镍币,但长得很漂亮,有明亮的黑眼睛,污垢之间饱满的小嘴,红得要滴出血来,坐在屋门口的一堆瓦砾上,抱着个更小的娃娃哄睡觉。

  我们还看见,屋里的箱盖上,摆了一排墨水瓶。红蓝色的液体,映照着阳光,骄傲地发出璀璨的光芒。还有用完了的墨水瓶,倒上煤油,用棉花做捻,做成一盏盏的煤油灯。

  他热情地搓着手,匆匆端来一些好吃的东西,问了很多同学的情况,仿佛那些误会和伤害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没有吃,起身告辞。秋风里,远远瞥见瘦削的影子伫立在旷野里,那鸟窝样的头发,向天呐喊。

  再一次见面,已是中年人的聚会。都是忙于红尘,忙于寂寞之人,好多年没有见面,大家喝酒叙旧,说百般无奈,诸多不顺。怀旧童年少年,他又一次被提了出来:一再犯病,几次险遇死神。没有娶妻,当然也没有生子。地被征了,没有了家。钱被弟兄们骗完了,就扫地出门,靠低保过日子。

  有同学自告奋勇开车接了他来。进了门,骇人一跳,憔悴苍老,眼斜口歪,脸上的皱纹像是故意雕刻,黝黑的脸庞印满了岁月的烟熏火燎,少许花白的头发夹在并不稠密的黑发之间。不干净的袄子上,缝着一块白布:我是患有癫痫的病人。如果我犯病,请通知我的家人。谢谢好心人!联系电话:xxxxxxxxxxx。

  白瑞走了过去,抱着他的肩膀,眼泪一滴滴,几十年的。他嘿嘿地笑,一点也不伤感。说我长大了,头发长了。说白瑞长胖了,长黑了。

  KTV里五彩缤纷,缓慢摇着的光,带着高处的尘埃,把他和他的影子层层掩埋。他坐着,喝开水,看大家拼酒唱歌说当年的许多事,叽叽喳喳,其间也说起他的将来。他倒是挥挥手,心无芥蒂地笑,仿佛自己这样的生命,本就不值得延续。

  我们看着他,深知伸出手,也不会看到伤痕,却在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记,所以只有泪水没有哭声。灯光伸出温暖的手臂,却无力抚慰一个人多舛的命运。无论怎样,这些被时光遗忘的人,缭乱的世界已挽回不了曾经的过错。

  朔风瑟瑟,树叶飘零,简单的碎片,常常徘徊。悔恨旋起一阵风,果子无声地落下来,在心中砸出深深的伤口。

  忆及小学校,身边那个留鼻涕的孩子大声读“秋天来了,大雁南飞。一会儿排成横字,一会儿排成一字”……

  还有他结结巴巴在复述列宁的故事:列宁被捕了,在牢房里坚持斗争,把面包捏成墨水瓶样子,然后把牛奶倒在里面,蘸着牛奶在纸上写字。纸片传出去后,他的战友用火一烤,字就显出来了……

  还有一幅画。夜色渐墨,夕阳沉入西山,一个孩子在教室里吃力的写几百个同样的字。

  “我最恨墨水的墨,这么多的笔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