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巷
① 长安城内有一条巷:北边为头,南边为尾,千百米长短;五丈一棵小柳,十丈一棵大柳。那柳树都长得老高,一直突出两层木楼,巷面就全阴了,如进了深谷峡底;天只剩一带,又尽被柳条割成一道儿的,一溜儿的。路灯就藏在树中,远看隐隐约约,羞涩得像云中半露的明月;近看光芒成束,乍长乍短在绿缝里激射。买高档商品,是要去西大街、南大街,但买生活日用,这里却极方便:巷北口就有四间门面,一间卖醋,一间卖椒,一间卖盐,一间卖碱;巷南口又有一个大铺,专售甘蔗,最受孩子喜爱,每天门口拥集很多孩子,来了就赶,赶了又来。巷本无名,借得巷头巷尾酸辣苦咸甜,便“五味,五味”从此叫开了。
② 这巷子,离大街是最远的了,车从未从这里路过,或许就最保守着古老,也因保守的成分最多,便一直未被人注意过,改造过。但居民却看重这地方,住户越来越多,门窗越安越稠。门上窗上,挂竹帘的,吊门帘的,搭凉棚的,遮雨布的,一入巷口,各人一眼就可以看见自己门窗的标志。楼下的房子,没有一间不阴暗;楼上的房子,没有一间不裂缝。白天人人在巷里忙活,夜里就到一个个门窗去,门窗杂乱无章,却谁也不曾走错过。房间里,布幔拉开三道,三代界限划开;一张木床,妻子,儿子,香甜了一个家庭,屋外再吵再闹,也彻夜酣眠不醒了。
③ 这里每一个家里,都体现着矛盾的统一:人都肥胖,而楼梯皆瘦,两个人不能并排,提水桶必须双手在前;房间都小,而立柜皆大,向高空发展,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塞进去;工资都少,而开销皆多,上养老,下育小,自由市场的鲜菜吃不起,只好跑远道去国营菜场排队;地位都低,而心性皆高,家家看重孩子学习,巷内有一位老教师,人人器重。他们也谈论别人住水泥楼上的单元,但末了就数说那单元房住了憋气,一进房,门“砰”地关了,一座楼分成几十个世界。也谈论那些后有后院、前有篱笆花园的人家,但末了就又数说那平房住不惯:邻人相见,而不能相逾。他们害怕那种隔离,就越发维护着亲近,有生人找一家,家家都说得清楚:走哪个门上哪个梯,拐哪个角,穿哪个廊。谁家娶媳妇,鞭炮一响,两边楼上楼下伸头去看,乐事的剪一把彩纸屑,撒下新郎新娘一头喜,夜里去看闹新房,吃一颗喜糖,说十句吉祥。谁说不出谁家大人的小名,谁家小孩的脾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