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文章《白鸥前导在春船》(2)

时间:2021-08-31

  三

  开完了社员大会,梁成全唱着小戏回了家。到家就让老婆子炒了两个鸡蛋,一盅接一盅地喝薯干酒,一会儿就醉三麻四了。他自言自语地叨叨起来:“嘻,真是天转地转,时来运转咧,土地包到户,就凭着这个膀大腰圆的儿子,再加上老头子拉拉帮套,不在村里冒个尖才是怪事……老田大哥,这会该你唱丑,该俺唱旦了……”他模模糊糊地说着,鼾声就响了起来。

  田成宽开完了会,身上一阵阵发冷,心里头憋闷着,随着散会的人群走到街上。满天星光点点,一只孤雁哀鸣着飞过去。他的前面是梁成全晃晃荡荡的身影,老梁不成调子的小戏一个劲儿往他耳朵里钻。到家后,他一头栽到炕上,翻来覆去地“烙饼”,一连声地叹气。老伴儿凑上来,摸摸他的头,不凉不热,便纳闷地问:“你是咋的啦?”老田也不搭理。老伴提高声音说:“哪儿难受?给你掐掐揉揉?”他不耐烦地搡了老伴一把:“到一边去!”“又疯了,又疯了,谁又惹了你了?”“你惹我了!”老田忽地折起身子,对着老伴吼:“包产到户了!没儿子,该受累啦!”一刹那间,老伴明白了。没替男人多生几个孩子,尤其是没替男人生出个儿子,是她一辈子最大的心病,她觉得对不起男人。她曾对老田说过,生儿子要是桩营生,她十天半月不睡觉,也把它干完了,可这不是桩营生啊。这几年,女儿渐渐大了,老田看到女儿照样挣工分,把怨老婆的心渐渐淡了。今晚上一听到要包产到户,尤其是看到老梁那得意洋洋的样子,老田的心病又犯了,回家就跟老伴怄起气来。哪承想老伴这几年有女儿撑着腰,不喝他这一壶了,直着嗓子跟他吵起来:“怨我?我还怨你睐!你比人家少一个‘叉把儿’!”“谁少一个‘叉把儿?!’”“你少一个‘叉把儿!’”……老伴儿听过几次计划生育课,看到宣传员在黑板上画了两对“xx”,说这是女人的,都一样,又画了一个“xx”,说这是男人的,碰上了就生男孩,碰不上就不生。她记不住那些名词儿,但记住了不生儿子与女人没关系。所以,她一口咬定老田少了个“叉把儿”。老田哪听说过这个?姥姥的,弄了半天倒是俺少个“叉把儿”!他两眼瞪得一般大,比比划划地要跟老伴抡皮拳。这时候,院子里传来梨花哼小曲儿的声音,五六十岁的人了,怕让孩子看了笑话,更怕引起娘儿俩的联合反抗。老田无奈,只好自己下台阶:“提防着点,你,再敢说俺少‘叉把儿’就打烂你的皮……”嘟嘟哝哝地脱衣睡了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