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祖:莫言小说的局限(2)

时间:2021-08-31

  2、对中国传统小说负面价值的吸取。

  莫言在《檀香刑》后记里说,他要“大踏步后撤”,也就是他要“回到民间”,“作为老百姓写作”。其实,“作为老百姓写作”本身就有问题,理论上说不通,现实中也不可能。我一直认为,作家只能作为“个人”“个体”而创作。你写出真实的“你”的感觉,你的思想,就可以了。不要作为什么而写作。而且,民间并不是最终或最佳的归宿,作为杰出的作家,必须要超越民间。民间,也是藏垢纳污之地。那里充斥着“小传统”,包括暴力、色情。

  莫言“大踏步后撤”,我们发现,他在吸取民间优秀文化的同时,也吸取了很多中国民间文化的负面东西,当然也包括中国传统小说的负面价值,比如《水浒传》的暴力,《金瓶梅》的性暴力。这一点,他与贾平凹倒很有相似之处。《檀香刑》沉迷于酷刑的陶醉描写,而忘记了真正的人性拷问。莫言说:“戏里的酷刑,只是一种虚拟。因此我也就没有因为这样的描写而感到恐惧。”②我前面说了,莫言不感到恐惧,因为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治疗。但对一般读者来说,就无法承受了。

  比如《檀香刑》,从技术上看,应该说还是很有抱负的,结构特殊,语言恣肆,想象丰富。但如果尺度稍微严格一点,可以说,这基本是一部需要否定的作品。在它里面,缺乏爱,缺乏一种伟大的人道主义,缺乏一种对社会、时代的巨大穿透力。莫言总是计较叙事技巧,在他眼睛里,技术似乎比什么都重要。对小说写作来讲,技术当然很重要,但这种技术只有与伟大的思想、情感融为一体,才有意义,才有价值。他说:“《檀香刑》是我的创作过程中的一次有意识地大踏步撤退,可惜我撤退得还不够到位。”他说的“撤退”就是他回到了民间传统,或者准确地说,回到民间文化传统。但民间文化传统良莠不齐,泥沙俱下,不是说你回到了民间,就一定伟大,就值得肯定。还要看你回到了怎样的民间,而且真正的作家不仅是回到民间,更重要的是要超越民间,站在批判的、反思的人文主义立场。

  他在《檀香刑》后记里说:“我有意地大量使用了韵文,有意地使用了戏剧化的叙事手段,制造出了流畅、浅显、夸张、华丽的叙事效果。民间说唱艺术,曾经是小说的基础。”戏剧化没有错,韵文,也不是不可以用,但在描写一种苦难、酷刑时,使用“夸张、华丽”的文字,是否合适?我觉得,当我们面对民族苦难、残酷的酷刑之时,面对人性的巨大践踏之时,使用“夸张、华丽”的文字,是一种亵渎,是不严肃的,也是不协调的。我们不可能在别人的丧礼上,使用华词丽句,铺排夸张,因为这不是展示我们文采的时候。这时候,无声胜有声,或者朴素的语言最有力量,这里需要的是你的一颗真实的感动的心,一种真正的良知,一种心灵的相同。

  这里,当然最好引用一些原文,可以更加有说服力,就像法院判案,必须要有证据。但我确实没有力量,也没有胆量,去再抄一遍那些沾满鲜血,冒着血腥气的文字。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读《檀香刑》,比如第九章,专门写的是凌迟,随便翻开一页,那纸页里都渗透着难闻的血腥味。我想,这样的描写,读一页就足够了。

  小说主人公,高密知县钱丁的形象,很是苍白简单,虚幻飘忽,他与孙媚娘的偷情,很有明清艳小说的腔调,但用在这里,给人感觉不伦不类。那个孙媚娘,只是小说家手里的傀儡,她根本就没有活起来,她的艳丽,她的风情,她的狡猾,她的一切都是那么没来由,那么不真实。看看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那个阿克西尼娅,多么真实,多么鲜活,多么生动。其实,看看陈忠实《白鹿原》里的田小娥,也可以领略一点什么是女性描写。《檀香刑》对那个知县的描写,尤其不可靠,作家完全没有写出一个近代化的山东半岛的剧烈变化。他说《百年孤独》他只读了几十页,后来才勉强读完。真的,他只是从《百年孤独》里找技巧,他无法感受到《百年孤独》的那种“孤独”,否则,《檀香刑》可能就是另一个样子。尤其结尾,知县跑到升天台上杀人,然后自杀,都显得生硬、虚假,结尾更是没有一点力量。这个人物基本是死的。其实,《檀香刑》中没有一个人物是活的,对他们的描写,包括心理描写基本都是不及物的,完全是作家的闭门造车,是自己的呓语而已。我们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那种对罪犯心理的描写,细如发丝,让人瘆的慌。那种对人性的拷打、拷问,确实深入骨髓。读这样的小说,写的虽然是暴力,但读者得到的是灵魂的升华,是一次涅槃。但在《檀香刑》里,却只有恶心、暴力、色情、无聊。阅读的过程,是一次堕落的过程,一次自我恶心、自我侮辱的过程。

  莫言说:“我在这部小说里写的其实是声音。”但这个声音,却太低贱,一点不高贵。小说写了好几种酷刑的施行过程,阎王闩、腰斩、檀香刑、凌迟等,其中,对凌迟的描写字数最多,切割的是企图刺杀袁世凯的钱雄飞,整整用了17页。而写檀香刑,只用了八页,没有凌迟那么详细而彻底。我想,能够如此从容地描写一个刽子手的凌迟过程,而且花费如此大篇幅,写得那么细心,那么冷静,那么不苟且,我想,莫言的心,真是冷酷到了极点。

  读了《檀香刑》,我对莫言这样的作家有一种恐惧,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我是不想与他有多少真实的交际的。我从这部小说里,闻到了“文革”期间“造反派”和红卫兵“打抢”的血腥,和恐怖。我身边的好几位老教授,都不是文学专业的,他们都慕名购读了莫言的小说,但最后都很失望。他们说,除了色情和暴力,似乎没有别的东西,而且几部长篇小说都千篇一律,没有多少变化,语言也是啰嗦、缠夹、欧化。总之,他们感觉到一种恶心,认为这样的作品确实不能让青少年阅读,他们也不想再去阅读这样的东西。

  我认为,作家描写死亡、暴力,不是不可以,但关键是看你如何去描写。杨显惠《夹边沟纪事》《定西孤儿院纪事》都写的是死亡,其惨烈程度远远超过了《檀香刑》所描写的对象。但我们阅读《夹边沟纪事》《定西孤儿院纪事》却没有恶心,没有恐惧,我们有的只有悲悯,只有眼泪,最关键的是我们还有反思,有思考。我觉得杨显惠才是真正的作家,当代文学优秀的作家。狄更斯《双城记》写法国大革命的血腥暴力,但给读者的却不是暴力冲击,而是一种大悲悯,一种慈爱,一种深深的反思。他的《雾都孤儿》的那种博大的情怀,会让多少鄙劣之人,心灵得到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