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游天姥吟留别》看李白的构思与创新(2)

时间:2021-08-31

  二、构思追绎:“拟梦”以写“别绪”

  题目已定,怎么来写是体现作家艺术气魄、艺术腕力的重要方面。李白的这首诗正是首先在整体构思方面表现出非凡的创新出奇之魄力。诗以表现自我、表现心灵、表现情绪变化为轴心,而以描述梦游天姥为主线,虚实结合,叙议相间,遵守传统而又不囿于规矩。一方面诗人严格区别“送别”与“留别”的界线,遵守“留言道别”的常情常理,将被送远游的对象作为表现的主体,一方面诗人又不去正面地描述分别场面、抒发友情,而是采用了直接与间接结合、重在迂回委婉的表现方法,表达对友人挽留的感谢及深厚的友谊,通过自己心态情绪的变化,表现对友人依恋的慰解,尤其是以“拟梦”的形式抒写“别绪”,构造雄奇迷离的意境,令人叹为观止。遗憾的是,前人评点,多赏其句段,或称其接连,而对整体构思的审视剖析则极为少见。此诗在结构方面,有三点值得注意。

  其一是诗的开头四句为破题之笔。发端即言“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东鲁近海,故言“海客”(李白《赠崔侍御》有“故人东海客”之句),此是与之“留别”的友人,同时点出了留别的地点。《十洲记》载:“瀛洲在东海中,地方四千里,大抵是对会稽,去西岸七十万里。上生神芝仙草,又有玉石,高且千丈,出泉如酒,味甘,饮之数升辄醉,令人长生。洲上多仙家,风俗似吴人。”历史上的秦始皇、汉武帝都曾梦寐以求,派人去寻长生不老药,无一成功。“谈瀛洲”、“信难求”透露了“东鲁诸公”曾盛情挽留诗人,邀其同游海上,共寻仙境,而李白则婉言逊谢,遂有“越人语天姥”之句,表达了辞鲁往越的决心和意向,自然地将诗笔引向了“天姥”。实际上诗的起句就点出了创作的动因,紧扣“留别”下笔。但由于这种开头法创新出奇,高雅不俗,被动接收的读诗方法往往难以追寻作者的思绪,故连方东树这样的学人也感叹“陪起令人迷”(《昭昧詹言》)。明代胡应麟曾谓此诗“无首无尾,窈冥昏默”,其言虽非甚确,却道出了他读此诗的感觉,尤其“无首”二字正道着了该诗开头以突如其来之笔写尽千回百转之意的妙处。“信难求”、“或可睹”如同戏剧中人物的内心道白,表达的都是诗人的主观判断,体现出选择的倾向性。其二是诗的结尾五句为揭题之笔,回应全篇。“别君去兮何时还”,既揭示了题目又照应了开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脍炙人口的警言名句,不仅收束了全篇,给人以旷达、超脱、潇洒和轻松之感,而且与诗歌开头顿入的沉重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情绪和感情的表达上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循环。其三是中间部分的“梦游天姥”,这是全诗的精华和主体,也是作者匠心独到处,故最能吸引读者,也最易迷惑读者。解开此诗奥秘的关键即在此一“梦”。

  “梦”是文学作品常见的题材和内容。清代曹雪芹的小说红楼梦》、明代戏剧汤显祖《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元代杂剧王实甫《西厢记》中的“草桥惊梦”等,有口皆碑。宋代诗词中更是俯拾即是。苏轼因梦亡妻而有名作《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辛弃疾感慨国事遂书《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爱国诗人陆游的记梦之作多达上百首,《楼上醉书》“三更扶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书悲》“谁知蓬窗梦,中有铁马声”,感人肺腑,脍炙人口。如果仔细琢磨一下文学作品中的“梦”,其实内涵并不一样,至少有“实梦”与“虚梦”之分,而后者则往往是一种虚拟、虚构或者幻想、理想、梦想。研究作品需要具体分析,区别对待。

  那么,本诗中的“梦”是“实”还是“虚”?是“记梦”还是“拟梦”?

  当作者在运用夸张、渲染、拟人等多种艺术手法描述了天姥的雄奇之后谓“我欲因之梦吴越”,接着叙述了“梦游天姥”的全部历程和所见、所闻及所感,且又有“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的诗句,从梦因、梦游到梦醒、梦感,顺序写来,不仅意境动人,而且情节完整,给人以确有其梦的感觉。但是,只要我们联系全诗内容和“留别”主题,搞清“梦”在全诗中的作用,“梦”的性质也就昭然若揭。

  诗的主题既然是“留别”,内容自然与留别密切相关。而“梦”一般是人的潜意识反映,往往表达怀念、思念或向往,在时间上多具以往性、过去性的特点,正如杜甫《梦李白》所言“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如果李白诗中的梦境内容是与留别的对象密切相关,就是对诗歌主题的直接表达。然而,“梦游天姥”与“东鲁诸君”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没有直接的联系,更何况在友人相送的留别之际,也不会有做“梦”的条件。结合全诗来看,此诗梦境至少表达了诗人与友人分别之后将要往游的目标,由于诗人对这个地方的向往,此处表达的只是一种憧憬之情。简言之,“游天姥”不过是诗人的虚拟,这里的“梦”也只是“虚梦”、“拟梦”,而不是“实梦”、“记梦”。因此,这里的“梦”在诗中就变成了一种表现手法而成为诗人创新出奇的重要体现。诗中的“梦”,是诗人心绪情感的载体,是诗人道别的内容与话头。它反映了诗人仕途失意之后,向慕古贤而希求知音、倾心佛老意欲超世脱俗、陶醉山水以达物我两忘的心态,也传达了诗人的志趣和意向,成为诗人辞鲁往越的理由。由此,“梦游天姥”与“留别”就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前人谓“太白诗虽若升天乘云,无所不之,然自不离本位”(刘熙载《艺概》),于斯可见。《唐宋诗醇》称“此篇夭矫离奇,不可方物,然因语而梦,因梦而悟,因悟而别,节次相生,丝毫不乱”,正是看到了“梦”在全篇中的地位与“留别”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