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现代评论派的论战论文

时间:2021-08-31

  本讲所要讨论的是:由女师大风潮所引起的鲁迅和“现代评论派”的论战。这场论战是非常重要的,也是最容易引起争论的。近年有很多人都根据鲁迅在与现代评论派论战中的表现,来判断鲁迅是“不宽容”的,“心地狭窄”等等。在我看来,这场论战不仅在中国现代思想史、文学史,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而且在鲁迅自身思想的发展上,也是重要的一个环节。这场论战引发了鲁迅的很多思考,使他产生了一系列的作品,如《朝花夕拾》,《野草》,《彷徨》的后半部,以及《华盖集》、《华盖集续编》、《华盖集续编续编》里的杂文,实际上构成了鲁迅创作的一个高潮。大概就在1925、1926、1927年这三年,从五四时期的鲁迅到最后十年的鲁迅,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我们要研究鲁迅后期思想的发展,恐怕先要理清他与现代评论派的论战这个环节。

鲁迅与现代评论派的论战论文

  (一)

  先从女师大风潮说起。大家知道,从1924年秋天开始女师大就开始闹学潮了,但鲁迅却是在1925年5月,也就是学潮发生了七八个月之后,才作出反应的。这是很符合鲁迅特点的,他对任何事情的反应都要慢半拍:他要看一看。大概是1924年2月,杨荫榆从美国留学回来,被任命为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校长。据说这是第一次由一位女学者担任女校校长,所以非常引人注目,学生也对她抱有希望。但很快就失望了,因为杨荫榆虽然是个洋学生,但她对学生的教育还是相当传统的。鲁迅后来写过一篇《寡妇主义》,说“在寡妇或拟寡妇所办的学校里,正当的青年是不能生活的。青年应当天真烂漫,非如她们的阴沉,她们却以为中邪了;青年应当有朝气,敢作为,非如她们那们萎缩,她们却以为是不安本分了:都有罪。只有极和她们相宜,——说得冠冕一点罢,就是极其‘婉顺’的,以她们为师法,使眼光呆滞,面肌固定,在学校所化定的阴森的家庭里屏息而行,这才能敷衍到毕业;……(却)已经失去青春的本来面目,成为精神上的‘未字先寡’的人物。”1这话说得自然有些挖苦,但还是说出了一个事实:杨荫榆是用婆婆管媳妇的办法来治理学校的,这就必引起正处在五四之后、思想解放热潮当中的女学生的反感。而引发冲突的,是1924年的夏天,南方发大水,部分学生回校耽误了一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杨荫榆要整顿校风,就在学生回来以后通过一个校规,说凡是逾期返校的都要开除,在具体执行的时候,又没有完全按照规定办,关系比较好的学生就轻轻放过,平时不听话的学生则严厉处分。这就引起了女校学生的反抗,发动了一个“驱杨”运动。鲁迅和许广平开始对这件事情是持谨慎态度的。从这一时期许广平与鲁迅的通信中,可以看出,许广平作为在校的学生,亲眼看见学生运动中的许多弊病,因而很感失望;鲁迅则告诉她:“教育界的称为清高,本是粉饰之谈,其实和别的什么界都一样”。2鲁迅对学校、教育,以至学生运动的弊端是看透了的,所以他尽管怀有同情却不会轻易介入。后来杨荫榆公开站在北洋军阀政府这一边,禁止学生悼念孙中山,并扬言要“整顿学风”,在国耻纪念会上与学生发生冲突以后,又在一家饭店里召集支持自己的老师、职员开会,用学校评议会的决定,把六个学生自治会的成员开除。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鲁迅就不再沉默了。这时候他写有两篇文章,说明自己介入的缘由与心情,很值得注意。一篇文章题目叫《忽然想到》,他是这么说的——

  “我还记得中国的女子是怎样被压制,有时简直并羊而不如。现在托了洋鬼子学说的福,似乎有些解放了。但她一得到可以逞威的地位如校长之类,不就雇佣了‘捋袖擦拳’的打手似的男人,来威胁毫无武力的同性的同学们么?”3

  而在《“碰壁”之后》一文中,更写出了自己的一种独特的生命体验——

  “我为什么要做教员?!……我本就怕这学校,因为一进门就觉得阴惨惨,不知其所以然,但也常常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后来看到杨荫榆校长《致全体学生公启》里的‘须知学校犹家庭,为尊长者断无不爱家属之理,为幼稚者也当体贴尊长之心’的话,就恍然了,原来我虽然在学校教书,也等于在杨家坐馆,而这阴惨惨的气味,便是从‘冷板凳’里出来的。可是我有一种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讨苦吃的根苗,就是偶尔要想想。所以恍然之后,即又有疑问发生,这家族人员——校长和学生——的关系是怎样的,母女,还是婆媳呢?

  “然而又想,结果毫无。幸而这位校长宣言多,竟在她《关于暴烈学生之感言》里获得正确的解答了。曰,‘与此曹子勃豀相向”,则其为婆婆无疑也。

  “碰壁,碰壁!我碰了杨家的壁了!

  其时再看看学生们,就像一群童养媳……。

  “我于是仿佛看见雪白的桌布已经沾了许多酱油渍,男男女女围着桌子都吃冰其凌,而许多媳妇儿,就如中国历来的大多数媳妇儿在苦节的婆婆脚下似的,都决定了暗淡的运命。”

  这都是很奇特、很可怕的联想。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阴惨惨”的感觉?他发现,中国的女子原来受压制的,现在有了权力、地位之后,反而又压制“毫无武力的同性”,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之后,婆婆又来压制新的媳妇。这种婆媳之间的压迫与被压迫,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在现代教育里面,重新出现了。他发现了一个历史的循环:中国的现代妇女终于不能摆脱“历来的大多数媳妇儿在苦节的婆婆脚下”备受蹂躏的“运命”!——正是这样的发现如梦魇般压在鲁迅的心上,使他感到恐怖。

  他更产生了这样的幻觉——

  “华夏大概并非地狱,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总充塞着重叠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新鬼,游鬼,牛首阿旁,畜牲,化生,大叫唤,无叫唤,使我不堪闻见。……

  “我吸了两支烟,眼前也光明起来,幻出饭店里电灯的光彩,看见教育家在杯酒间谋害学生,看见杀人者于微笑后屠戮百姓,看见死尸在粪土中舞蹈看见污秽洒满了风籁琴,我想取作画图,竟不能画成一线。我为什么要做教员,连自己也侮蔑自己起来。……”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