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无题诗与“兴寄”(3)

时间:2021-08-31

  二、无题诗中的“比兴寄托”

  一般认为李商隐的诗歌具有唯美主义的特征,主要体现在他成就最高,也最具个人代表性的无题诗中。李商隐集中以“无题”为题的诗,可以认定的有十四首。它们是《无题》(八岁偷照镜)、《无题》(照梁初有情)、《无题二首》(昨夜星辰;闻道阊门)、《无题四首》(来是空言;飒飒东南;含情春�晚;何处哀筝)、《无题》(相见时难)、《无题》(紫府仙人)、(无题二首)(凤尾香罗;重帏深下)、《无题》(近知名阿侯)、《无题》(白道萦回)。历来都认为李商隐《无题》诗运用了“兴寄”手法,并具有深刻内在含义,而这个含义到底是指向什么呢,没有定论或争论不休。我们不妨从李商隐诗歌“兴寄”特征入手,找出无题诗深涩难解的原因,同时也可以看到“兴寄”手法至晚唐时,在诗歌实践中的变化发展。李商隐无题诗之所以寄托难解,其实是因为诗歌的多义性,也最能体现诗人“沉博绝丽”“深情绵渺”之诗风。

  第一,无题诗深化“兴寄”基本内涵。历代来《锦瑟》都被举为《无题》诗多义难解之最,“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无题》锦瑟)。《无题》诗抒发诗人“无端”之情感,情感中包裹着太多复杂甚至莫名惆怅的心理因素,连诗人自己都无法准确的描摹和形状,因而难以确立一个寄托的中心思想,而名为“无题”。这些发于“无端”的情感,并不是真的是没有来由的,它是诗人后天所处政治社会环境和个人先天性格特征共同作用的结果,潜移默化成为诗人自觉的情感表现,每每会出现在诗人的《无题》诗中,久而久之成为了一种无意识的不自觉、不自知,给人以难以捉摸的错觉。李商隐的诗歌重主观情感及心灵世界的表现,艺术思维模式深受“诗缘情”说的影响。诗人自己说:“人察五行之秀,备七情之动,必有咏叹以通性灵。故阴惨阳舒,其途不一;安乐哀思,厥源数 千。”(《献相国京兆公启》)这种发于“无端”的情感,完全体现诗人自身审美体验的诗歌,有时并没有特别的政治内涵所指,非一般意义上传统诗教中的“比 兴”“寄托”。而世人非用美喻讽刺寄托去附会其义,所以造成了李商隐无题诗千年多义性的争辩不休。同时这种“无端”是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可寻,暗含着“言有尽意无穷”审美意味。诗人最私密、细腻、微妙个人情感,通过有所寄托的《无题》反映、折射出诗人微观的心灵世界,诗中诗人所经历的是个人审美体验,对审美世界的个体观照。这种审美意境是具有独特性和主观性的,往往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呈现出朦胧美。

  需要指出的是《无题》诗所“兴寄”的诗人个人情感是复杂的,诗中也时刻渗透着儒家诗教的理性观念和道德内涵。李商隐身处的政治环境与人际关系。特别是陷于党争,成为党争的牺牲品所必然导致的自我反省是完全存在的。所以在“兴寄”手法中表现出来的是“壮美”和“幽美”的此消彼长。一般认为李诗的审美趣味倾向于“幽美”,这样更容易体现诗人细微的感情体验,所以诗人所选择“比兴”的物象或“寄托”的物象时,总是从小的花草鱼虫入手。但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物象,在诗人笔下往往又赋予它们超出了个体自身承载价值的壮大的情感体验,这个情感的体验,明显地带着儒家道德伦理规范和深刻社会内涵的。也就是说诗人的个性情感中,同时附着着儒家诗教的审美判断。李商隐原本具有“欲回天地”的中兴之志,只因“凤巢西隔”,得不到朝廷的重用,无从施展他的抱负和才略。这并不是李商隐个人的命运不际,而是整个时代环境所造成的。安史之乱后,文人们都感到无回天之力,又纷纷钻入艺术的天地中。中晚唐时期的文学状况。特别是弥漫着浓郁的文学至上主义风潮。在这个艺术的天地中诗人对传统诗教的“美”产生了怀疑,所以他《无题》诗中迷茫和难以捉摸的自我意识、个人情感体验就越来越强烈地壮大起来。

  《无题》之所以为《无题》本身就包含着不可琢磨的朦胧美形式,诗人在可知和未可知之间徘徊,始终没有给出这十四首《无题》的题名。世人都说它有所寄托,但却始终没能明白它寄托的是什么,就是在于诗人本人未必能说得清楚。这明明代表了诗人审美观念的转变,就是对诗歌多义性朦胧美的追求,也就是对“纯粹”诗歌艺术的追求,这些《无题》诗都是作者的艺术思维指导下的作品。梁启超先生说:“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到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此种文宇,便不容轻轻抹煞”[6](《中国韵文里所表现的情感》)这些《无题》诗运用“比兴”表现手法下所构成的美感,营造了情思飘渺朦胧的意境。以《无题》为代表的中晚唐一批像李商隐这样的诗人共同创作努力,将“兴寄”诗的“寄托”的内容,从大的宏观的社会层面,进入了微观的心灵世界。诗歌中渗透和弥漫着一种强烈的自我意识,主观化创作倾向,使“兴寄”理论内涵从偏重诗教观念现实价值转向个人审美观照,二者呈现出一种此消彼长的变化趋势。

  第二,无题诗对“比兴”手法的开拓。李商隐的“比兴寄托”艺术手法源自屈原香草美人喻,历代诗家在评论李商隐诗歌时,往往也是评价“比兴寄托”艺术手法居多。如清林昌彝《射鹰楼诗话》:“诗外有诗,寓意深而托兴远。其隐奥幽艳,于诗家别开一洞天。”[7];《无题》诗大量使用“比兴”手法,如比喻、拟人、想象联想、意象象征等婉转曲折,含蓄微妙,意境浓厚深远。过于讲求“比兴”手法的运用,增加了无题诗理解难度,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成就了“沉博绝丽”“深情绵渺”的诗风。李商隐“比兴”的手法具有强烈主观色彩,是诗人个人情感体验,烙上了诗人个性化的印记,代表其独特审美追求。

  李商隐对“比兴”手法开拓在于意象象征艺术,十四首无题诗几乎每一首都有意象象征,由于诗人复杂的心理结构,主观审美体验影响,使得《无题》诗意象呈现高度的个性化和朦胧化特征。诗人在选取喻象的时候,并不是从喻体本身的客观特征出发,而将主观感受主动赋予外在物象。换言之,诗歌意象并非取自外部世界,而是源于诗人内心,可以说这些物象被完全地李商隐化了。比如说《无题》诗中的诸多女性形象,有《无题》(八岁偷照镜)、《无题》(照梁初有情)、《无题二首》(凤尾香罗薄几重)、《无题四首》其四(何处哀筝随急管)等。作者是以女主人公自喻,借人物形象寄托某种情志,这些形象成为特殊的人物意象。李商隐无题多写待嫁女子,“八岁偷照镜”中未嫁怀春的少女,还有《无题二首》中长夜无眠的待嫁的“重帏深下”“小姑”,有《无题四首》中无媒不售的“东家老女”。在以往的思妇诗中多见已婚少妇形象,而如诗人般多写待字闺中女子较少。这些艺术形象在无题诗中反复出现,耐人寻味。诗中所表现的人物情感,也不同于一般思妇诗的离情别绪,而是着重揭示内心感情的失落,以及失望中仍不放弃追求的执着。还有以人物形象象征诗人完美人格和人生理想。如《无题》(来是空言)、《无题》(飒飒东南),诗人将恋爱对象神仙化和富贵化,深深地打上李商隐完美化、理想化的人格烙印。有“来无定所”“去无踪”的仙人萼绿华,有富贵逼人的“贾氏”“宓妃”。所塑造的人物形象都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似乎与现实生活的人物无关,但实际正是诗人通过这种非现实完美形象的苦苦依恋,抒发他对理想人生的深挚追求,有意造成诗歌意蕴深藏,微婉深润的艺术境界。

  李商隐《无题》意象象征的另一特征是朦胧化,喻象本体极为隐蔽、模糊,象征体与本体之间又存在明显距离感,表面看来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但实际更能激发读者丰富的联想与想象,引发言尽而意有余的审美意味。以《锦瑟》为例,诗中的“锦瑟”与庄生梦蝶、望帝思蜀、珠泪、玉烟是表面看来没有任何逻辑联系的象征体,其中包含了庄生梦蝶、望帝杜鹃、鲛人泣珠和蓝田玉烟四个典故。前三个典故在古典诗歌中都是常见的,但在不同的语境中,它们的意义又是极不稳定的。比如庄周梦蝶,可能表现人生如梦世事变幻无常,又可以变现为自足自在的人生境界;蜀王望帝杜宇死后化为杜鹃的典故,即可以表现思归乡之悲哀,也可用来感叹斯人逝去;鲛人泣珠的典故可以用来咏珍珠珍贵,也可以吟咏沧海遗珠之恨。一方面喻体本身的多义性,另一方面喻体与本体之间存在的明显差异,引发后世对这两联歧解纷纭莫衷一是。四个典故形成耐人寻味的意象组合,将四个意象组合在一起的不是逻辑关系上的必然联系,而是诗人表达的感伤惆怅情绪。诗一开头就用“无端”和“思华年” 烘托出感伤的怀旧的情绪氛围,在连用四个典故之后,又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作结,与开头相照应,这几个典故都集中于“思华年”这一意义焦点之上了。连接其间的四个典故便是诗人设置的意象“通道”,暗示出上述典故都是自己种种情感的象征。李商隐诗中用于暗示的意象非常丰富,既有现实的,也有虚构的,诗人往往通过自然景物的意象和氛围构成象征世界,暗示作者的思想和情绪,充满了隐喻意味的象征和朦胧感伤的色彩,从而使他的诗托兴更加深幽,意境也更为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