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悼齐如山先生》练习

时间:2021-08-31

梁实秋《悼齐如山先生》原文】

  抗战期间,国立编译馆有一组人员从事平剧修订工作,我那时适在北碚遂兼主其事,在剧本里时遇到许多不易解决的问题,搔首踟蹰,不知如何落笔。同人都是爱好戏剧的朋友,其中有票友,也有戏剧学校毕业的,但是没有真正科班出身的,因此对平剧的传统的规矩与艺求颇感认识不足,常常谈到齐如山先生,如果能有机会向他请益,该有多好。

  胜利后我到北平,因陈纪莹、王向辰两位先生之介得以拜识齐先生。齐先生精神矍铄,谈笑风生,除了演剧的事情之外,他的兴趣旁及于小说及一切民间艺术,民间生活习惯以及风俗沿革掌故均能谈来头头是道,如数家珍,以知齐先生是一个真知道生活艺术的人。

  齐先生收藏甚富,包括剧本、道具、乐器、图书、行头等等,抗日军兴,他为保护这一批文献颇费了一番苦心,装了几百只大木箱存在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胜利之后才取出来。这时节“中国国剧学会”恢复,先生的收藏便得到了一个展览的地方。我记得是在东城皇城根一所宫殿式的房子,有三间大殿作为展览室。院里有汉白玉的平台和台阶,平台有十来块圆形的大石头,中间有个窟窿,据说是插灯笼用的,我看有一块妨碍行路,便想把它搬开,岂知分量甚重,我摇撼一下便不再尝试。齐老先生走过来就给搬开了,脸不红气不喘,使我甚为惭愧。还有一次在齐先生书斋里,齐先生表演“打飞脚”,一个转身,一声拍脚声,干净利落,我们不由得喝彩,那时在座的有老伶工尚和玉先生,不觉技痒,起身打个飞脚,按说这是他的当行出色的拿手,不料拖泥带水倚里歪斜的几乎跌倒,有人上前把他扶住。那时候齐先生已有七十多岁,而尚健康如此。

  中国国剧学会以齐先生为理事长,陈纪滢、王向辰和我都是理事,此外还延请了若干老伶工参加。因为这个关系,我得有机会追随齐老先生之后遍访诸位伶工,听他们谈起内廷供奉,以及当年的三庆四喜,梨园往事,真不禁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由于我们的建议,后来在青年会开了一次国剧晚会,请老伶工十余位分别登台随意讲说他们的演剧的艺术,在当时盛况空前。我们为国剧学会提出了许多工作计划,在齐先生领导下,我们不时的研讨如何整理、研究、保藏、传授国剧的艺术。

  一九四九年我到台湾,还经常看到他的写作,年事已高而笔墨不辍,真是惭愧后生,最近先生所著《国剧艺术汇考》出版,承赐一册,并在电话中嘱我批评,我不敢有负长辈厚意,写读后一文交《中国一周》,不数日而先生遽归道山!

  先生对于国剧之贡献已无需多赘。我觉得先生治学为人最足令人心折之处有二:一是专精的研究精神,一是悠闲的艺术生活。我们无论研究哪一门学问,只要持之以恒,日积月累有可观,这点道理虽是简单,实行却很困难。齐先生之于国剧是使用了他的毕生的精力,看他从年轻的时候热心戏剧起一直到倒在剧院里,真是始终如一的生死以之。他搜求的资料是第一手的,是从来没经人系统地整理过的,此中艰辛真是不足为外人道,而求学之乐亦正在于此。齐先生的这种专精的精神,是可以做我们的楷模的。

  齐先生心胸开朗,了无执著,所以他能享受生活,把生活当做艺术来享受,所以他风神潇洒,望之如闲云野鹤。他并不是穷奢极侈地去享受耳目声色之娱,他是随遇而安地欣赏社会人生之形形色色。他有闲情逸致去研讨“三百六十行”,他不吝与贩夫走卒为伍,他肯尝试各样各种的地方的小吃。有一次他请我们几个人吃“豆腐脑”,在北平崇文门外有一家专卖豆腐脑的店铺,我这北平土著都不知道有这等的一个地方,果然吃得很满意。他的儿媳黄瑗珊女士精于烹调,有一部分可能是由于齐先生的指点。齐先生生活丰富,至老也不寂寞。看看他的家庭,看看他的生活方式,我们不能不钦佩他的风度。老成凋谢,哲人其萎,怀想风范,不禁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