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黄庭坚书法艺术成就(2)

时间:2021-08-31

草书

  山谷草书的成就最高,且千年无匹,但历来知音稀少,这是一个有待深化发掘的领域

  中国书法以草书为最高境界,这是书界之共识。正是这个缘由,书法中有“草圣”之名而无楷圣、行圣。草书是“写意之尤”,“写意之尤”系韩玉涛语(参《写意——中国美学的灵魂》,韩玉涛著,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既有严厉的规约,又具最大的自在度,书家非天资出众,且积学深沉,往往不能造次,故历来书家能以草书名世者为绝对多数。宋代书家虽多,但包括“四大家”中的蔡襄、苏轼、米芾在内,基本上都不善作草书。钱维治、钱维演、钱勰、周越、李常、文同、赵佶及南宋陆游、白玉蟾等人皆一时以草书著称,但观其境界,不过平平而已,没有什么历史的地位可言。

  黄庭坚早在青年时代即对草书艺术情有独钟。他初习钟王古帖,迷恋于草书的变幻神奇,并对索靖、张芝及二王一路小草书法下过扎实的功夫;及见唐人草书,遂慕高闲、怀素;后受周越影响,笔法染下流俗的毛病。元祐初年,经钱勰、王巩等指点后,感触极深,于是潜心研讨晋唐以来笔法,精研钟、王法书和张旭、怀素墨迹,渐知提按起倒和擒纵收放之理。绍圣初,于黄龙山中因参禅而顿悟草书之妙。后又在贬地四川见怀素草书剧迹《自叙帖》,由此打破桶底,草书艺术进入辉煌时期。

  黄庭坚传世草书目前所见凡18件,其中《熙宁帖》、《浣花溪图引》为早年所作,艺术价值不甚高,其余皆是绍圣年间顿悟草法当前所作,几乎件件精彩,独具神韵。在这些草书中,有几件特别值得留意的巨幅长卷,如《李白秋浦歌十五首并跋》现有刻帖58页,估计原帖总长超过10米;《香严十九颂卷》原长约7米左右,现残存帖芯15页总长340.5cm;《云顶山德敷谈道章卷》据清安岐《墨缘汇观》记载,原作系“匹纸”所书,无一接缝,总长“三丈四尺有奇”(约合1123cm),现残存帖芯21页总长476.7cm;《诸上座帖》现存长729.5cm;《李白忆旧游诗》长392.5cm;而《廉颇蔺相如列传》两头凡30接,总长达1822.4cm。如此众多的长幅巨作,这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个奇观。在此之前,草书虽然也有长卷之作,但总其一切,不过如孙过庭《书谱》898.24cm,怀素《自叙帖》755cm,恪法师《第一抄》777cm等寥寥几件。仅从这些保存近千年的草书规模亦可看出山谷草书在书法史上不可忽视的地位。

  黄庭坚对本人暮年草书曾有过这样的评述:

  近来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为草书耳,不知与蝌斗、篆隶法赞同。数百年来,惟张长史、永州僧怀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跋此君轩诗》(别七),《黄庭坚全集》P1604)

  余少拟草书,人多好之,唯钱穆父以为俗。初闻之不能不嫌。已而自观之,诚如钱公语。遂改度,稍去俗气,既而人多不好。老来渐懒慢,无复堪事。人或以旧时意来乞作草,语之以今已不成书,辄不听信,则为画满纸。虽不复入俗,亦不成书。使钱公见之,亦不知所以名之矣。(《草书李白秋浦歌跋》,《黄庭坚全集》P1628)

  此书惊蛇入草,书成不知绝倒。自拟怀素前身,今生笔法更老。(《墨蛇颂》,别集卷三,《黄庭坚全集》P1525)

  细阅此书,端不可与凡子。(《书自作草后赠曾公卷》,别集六,《黄庭坚全集》P1568)

  独宿僧房,夜半鬼出,来助人意,故加奇特。

  如此草字,他日上天玉楼中乃可再得耳!

  书尾小字,唯余与永州醉僧能之,若亚栖辈见,当羞死。

  元符三年二月己酉夜,沐洛罢,连引数杯,为成都李致尧作行草。耳热眼花,忽然龙蛇入笔。学书四十年,今夕所谓鳌山悟道书也。(以上三则皆见《李致尧乞书书卷后》,外集卷三十二,《黄庭坚全集》P1407-1408)

  三十年作草,今日乃似造微入妙。恨文与可不在世耳。此书当与与可老竹、枯木并行也。(《戏草秦少游好事近因跋之》,别集卷七,《黄庭坚全集》P1613)图3山谷草书名作《李白忆旧游诗卷》(局部)

  如此直抒己见的肯定本人的草书,这在历代书法史上实属少见,而在山谷终身的言行中,更是一种特殊景象。黄庭坚是一位以笃实、奸诈、严于律己、不尚虚妄而著称于世的古代文人。他对本人早年书法的不足曾有过很多近乎英勇的自我剖析,丝毫不加粉饰,他对本人暮年草书如此保重自爱,必定有他深入的理由。

  黄庭坚传世草书作品中有墨迹7件(纸本6件,绢本1件),刻帖拓本10件,8件基本残缺,9件残缺不全,总字数3600多字,除《花气诗帖》外全部为大草书。此外,还有见于历代著录但今已不存世(或虽存世而笔者未见)的草书作品40余件(见附表Ⅱ)。如此规模的草书作品,在历代书家中属稀有,而山谷暮年草书无论在笔法、结构还是章法、气韵上,皆与前人大异其趣,开一代新风。

  草书本是章程冗杂,因趋急务而产生的一种便捷性书体,故自产生以来笔法皆以简省、流便为宗旨,浓缩笔画、以“意”外型乃是草书艺术的第一要诀。魏晋时期,草书构成一套残缺构架、行笔即意象处理汉字笼统的规约,并运用精熟,构成以张芝、索靖、二王为代表的草书鼎盛时期。晋当前书家,这一套草书规约逐渐陌生,故草书成为多数书家展现创作才能最终驰骋的神圣领域。唐代草书开始出现分化,以孙过庭、贺知章以及写经高手如恪法师为代表一路,继续沿着魏晋简省笔画,意写字形的方向发展,虽留下不少精美之作,但总体艺术造诣已不及魏晋名家。另一路以张旭、怀素为代表,在承继简省笔画、意写字形的基础上,强调笔势的连续性,添加笔画之间的连带游丝。由于这种草书被旭、素等人创作运用到疯狂的极致,后世因以狂草、大草称之,并区别称前面一路草书为小草。

  狂草的出现是中国书法走向艺术峰巅的意味。唐代狂草书以使性为次要特征,张旭、怀素都一样,在疯狂大草之时,往往不太留意笔法的变化和空间地位的运营,故多率性、雷同的笔势,观《千字文残卷》、《自叙帖》,这种景象很明显。黄庭坚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大大丰富了草书艺术内涵。他的大草书,特别讲求笔法的提按使转,笔势的正侧、起倒、逆顺、徐疾,讲求墨色的浓淡枯润,讲求结字的松紧、收放、长短、伸缩、险夷,讲求笔画结构所形成的空间方式的绝妙组合、呼应搭配等等。可以确切地说,黄庭坚的大草书,意欲把一切可以诉诸视觉方式的笔墨手腕无所不用其极。所以我们在观赏他的草书作品时,最突出的感受是变幻多端,匠心独具,美不胜收。邱振中先生对黄庭坚草书艺术的空间构成有过这样的描述:黄庭坚刻意将被粉碎的空间进行新的组合。这是些用杰出的智力精心安排的结构,出人意表,别开生面,并启发人们去寻觅那一切尚未被降服的空间;不过,对空间的精心构筑,已使他的作品中空间节拍超过工夫节拍而居于主导地位:这是对唐代草书的重要修正。(《章法的构成》,邱振中《书法的形状与阐释》P91,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

  山谷草书全面调动笔法、墨色、结字以及平面空间切割组合的技巧,追求书法艺术在工夫与空间交结点上的神奇变化,以此表现书家主体的精神形状,这在中国书法史上,是最具有古代艺术特征的一种创作追求。900年前的宋代,黄庭坚竟然能有这样的艺术追求,真实让人惊叹不已,甚至不可思议。

  山谷草书经数十年艰苦探求,至暮年方真正成熟,但此时深识草书的钱勰(穆父)已在世,普天下更无一人能真解其书法之妙。为了让本人数十年心血凝聚而成的草书艺术不至淹灭于尘俗,流传后世,更俟知音,山谷不得已而采取了夫子自道的办法,反复向世人强调其草书艺术的价值,这便有了如前所述山谷直抒己见肯定本人草书的特殊景象。很多书法史论家,往往不能理解这一景象,以为山谷故弄玄虚,自我夸饰。其实,终身执着精勤,以“鲁直”著称的山谷先生,何尝情愿自我吹嘘?成绩在他的草书,从艺术方式到思想观念,都远远超越于时代,如果他本人不加以解释,则世人不知其妙处,难免遭到遗弃。所以,山谷对本人草书的赞誉,乃是其精勤执着的另一种表现方式,与他过去对本人书法中存在成绩的剖析与批评是完全一致的。这是在寂寞无援的情况下,对本人经数十年艰苦求索方获得的草书艺术,不得已而采取的一种保护措施。这里,既表现了他作为一位伟大书法艺术家的自信,也反映了他对维护书法艺术精神,推进艺术进步与发展的强烈责任心与使命感。

  黄庭坚草书在数百年间,经历了一个由不被理解注重,到渐渐接受,最后遭到激赏的漫长过程。南宋以前对山谷草书评价往往不高。宋徽宗极喜山谷书,并研山谷笔法及书学思想创“瘦金体”,他的大草书也明显遭到山谷草书的影响。如前所述,徽宗评山谷有“如抱道足学之士,坐高车驷马之上,横斜高下,无不如意”的话,以此推断徽宗时期山谷书法,必在内府有所收藏。但徽宗时期执掌书法赏鉴之机杼关键的“书学博士”米芾不但从未对山谷草书有过肯定的评价,相反,他曾说:“草书不入晋人格辙,徒成下品”。(转见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按此语不见于米芾《书史》、《海岳名言》。)此评能否有针对山谷草书的意思,今已不得而知。不过,由米芾参与修撰的《宣和书谱》20卷,记载历代197位书家,凡内府所藏书法作品1344件,其中草书记载至宋代有钟离权、钱俶、杜衍、周越,但却没有黄庭坚一席之地。(《宣和书谱》对北宋书法的记载,颇能反映米芾的目光及为人。书中所记“正书”部分有宋绶、蔡襄、石延年、陆经、王子韶、陈景元、蒲云、释法晖,“行书”部分有李煜、李建中、苏舜钦、王安石、蔡京、蔡卞、刘正夫、米芾、岭宗旦。苏轼、黄庭坚皆不见录。推想当时有元祐党1**禁,或为编者一概不载苏、黄之作堂而皇之的理由。)南宋时期,山谷草书仍未受注重,高宗赵构关于四大家有所谓“家鸡野鹄,识者自有优劣”之评(赵构《韩墨志》),而姜夔《续书谱》在“草书”章内谈到山谷草书时则有“流至于今,不可复观”之语,几乎将山谷草书全盘否定。

  金元之后,山谷草书逐渐遭到好评与注重。一工夫王恽、王若虚、刘壎、陆文圭、吴师道等名贤皆有极高评价。《衍极》曰:“鲁直環变,刘涛诸人所不能及,而有长史之遗法。”作为元季重要的书法理论家,郑杓关于山谷草书的评价颇具代表意义。

  明朝二百年,山谷书法遭到空前的注重,一工夫研习、仿效山谷书法成为一种风尚,山谷草书至此才算遇到了知音。明代大家如文徵明、祝允明、徐渭、文彭、陈道復等人皆出入山谷,各有所取,祝允明暮年更是专攻山谷草书,终于在大草书寂寞数百年后出现复兴的景象。明末清初草书名家王铎、傅山皆取法山谷,尤其傅山,把山谷崎岖翻腾之笔法以及奇妙的空间构成手腕大加发扬,开创一代新风。清周星莲《临池管见》云:“黄山谷清癯雅脱,古淡绝伦,超卓之中,寄托深远,是名贵气象。”的确,黄庭坚草书是经过严厉训练之后,又在深入的思想、情感支配下产生的,所以理解这种书法具有相当的难度,这应该是山谷草书长期处于寂寞形状的根本缘由。时至今日,黄庭坚草书艺术的承继与开发,远没有达到理想的程度。由于如上所述复杂的缘由,长期以来,我们对山谷草书所知甚少。历史构成的诸多陋说、曲解又严重影响我们对山谷书法的认知。山谷草书无论从表现方式和思想原理上,都非常吻合古代书法的艺术特征,所以,笔者以为,山谷草书真正为人们所普遍认同,真正遭到注重的时代恐怕注定要等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