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水浒的笔法不同(2)

时间:2021-08-31

  (二)

  我们既然已经明白了《水浒》笔法”的具体内容,进一步也就可以讨论它和《红楼梦》创作的关系了。它究竟和《红楼梦》的创作有些什么关系呢?这一点前引脂砚斋和话石主人的话已经作了明确的回答。下面我们不妨就两书对婉笔、复笔和断笔的运用略加比较:

  先谈二书的婉笔。

  所谓婉笔,就是指叙事的委婉曲折、波澜叠起。我们试以《水浒传》史进反上少华山一节为例。作品细致地写出了史进从立意和少华山作对到最后反上少华山的思想变化。史进作为一个里正的儿子,他自然要为“共保村坊”出力;但另一方面,他作为一个“经了许多师家”、“只爱刺枪使捧”的江湖好汉,又非常重义气,讲交情。正是这后一点,才能使他果断地杀王四、烧庄园,公开和官兵武力对抗,反上少华山。这节文字虽写得变化错落,但其实作家只是抓住“猎户摽兔”四字在做文章。试看:一日,史进在柳荫树下乘凉,忽见“猎户摽兔李吉”正探头探脑向庄上张望,因喝问:“李吉! 张我庄内做甚么?莫不来相脚头?”看起来好象作家这里只是为了表现史进的自恃武艺高强和年少气盛。但其实这几句话有更为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李吉姓名之前特别点明的“猎户摽兔”四字,似乎略不经意,而其实是大有深心的。由于李吉是猎户,故史进接着和他谈野味;要打猎当然要上山,这样从李吉口中引出少华山朱武等人,也就极为自然,史进才会有接下来的杀牛劝酒,请史家庄户“共保村坊”之举。正因为李吉是猎户,经常出没于少华山一带,后来王四怀中朱武等写的回书落入李吉手里也就毫不奇怪了;而由于史进开头的那一喝,使李吉长期恼恨在心,这就促使李吉决心向华阴县首告,因而中秋之夜兵围史家庄就是必然的了。可见,如果把“猎户摽兔”四字比作空中的片云,那么后来婉曲变化的一大回文字,就好比忽而卷起的漫天风雨;而其风雨之始,只不过是偶然横在空中的闲云一片。我们可以把这种方法叫做“片云致雨”法。

  这种方法在《红楼梦》中更是累见不鲜,俯拾皆是。例如,对《红楼梦》整个故事情节的开展,具有如同宋元话本“入话”作用的第一回甄士隐的故事,作者就是抓住了“有命无运”、“命运两济”几个字作文章,对人物作了一正一反的处理:“有命无运”的小姐英莲被人拐走,后来作了丫头;而“命运两济”的丫头娇杏,后却作了贾雨村的“正室夫人”;甄士隐看破红尘,已经“梦”醒,而贾雨村方才得志,刚入“梦”中。又如第三十一回,贾宝玉因金钏儿投井,心清沉痛,不防晴雯又将扇骨子跌折,气头上便骂晴雯是“蠢才”,但晴雯不服,反数落起宝玉来,宝玉“气的浑身乱战”。袭人过来调解,也遭到晴雯的挖苦,于是宝玉要去回贾母撵晴雯,晴雯大哭,袭人求饶不许,只好跪下哀告,其他人也跟着跪下。宝玉拉起袭人长叹落泪。一时怡红院里风雨交加。后来又一转为“撕扇子千金一笑”,可谓雨过天霁,月白风清。而探究这场“风雨”的“片云”,却仅仅是“偏偏晴雯上来换衣裳,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将骨子跌折”这么一句。此外象史湘云因拾得金麒麟而谈到失官印,谈到仕途经济,而引出宝玉公开赞黛玉贬宝钗,以至于最后诉肺腑;象因林黛玉忘情地念了句《西厢记》的“每日价情思睡昏昏”,结果便演出黛玉泪洒怡红路,悲吟《葬花词》:如此等等。

  再比如第二十五回,黛玉在怡红院和宝玉等谈论起凤姐送的茶叶,黛玉说好,凤姐、宝玉说不好。凤姐便说:既然黛玉认为好,明天叫人再送些给她,并有事相求。子是就出现了下面的对话:

  黛玉了笑道:你们听:这是吃了他一点子茶叶,就使唤起人来了。”凤姐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儿?”这是一段妙趣横生的对话,但却是从茶叶两字上引起的。

  二书为了情节多变,除此外还使用了一些其他表现手法。

  先看《水浒传》。如,写出了卢俊义由和梁山毫无瓜葛到兵刃相向,到“执鞭坠镫,愿为一卒”的大幅度变化;如,未写李应对祝家庄的“无明业火”,却先写他“双修生死书”,并两次对石秀等作了非常肯定的许诺:“二位壮士放心,小人书去,便当放(时迁)来。”“二位放心。我这封亲笔书去,少刻定当放还兄弟相见”;如,林冲见柴进,偏偏不在;及至退回来,却恰又相见。等等。

  再看《红楼梦》。

  如第三十三回,宝玉会过雨村回来,撞见贾政被喝住问话:

  宝玉索日虽然口角伶俐,此时一心却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也身亡命殒,如今见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着。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

  在这里,作家合理地写出了贾政怎样由“原本无气”到“三分气”一一“又惊又气”一一一“气得目瞪口歪”一一“气得面如金纸”一一气得大声咆哮,“只喝命:‘堵起 嘴来,着实打死’’!”的整个发展变化过程,可谓由无风起浪变到风浪汹涌,真令人叹服。

  又如搜硷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的本来趾高气扬,神气十足,想借机整治众丫环,谁知先被晴雯抢自,又挨了探春一巴掌,搜出的又是她外孙女司棋的私书,落得个人人称快的“现世现报”,最后还被打了一顿,“嗔着他多事。”这是欲抑先扬。

  再比如宝玉挨打后,贾母等来看他,问 他想吃什么,宝玉说想“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吃,贾母便一叠连声的叫:“做去。”如果是个凡手,接着定是“凤姐便立刻命人做了端来”,随便交代一句就算。可是曹雪芹毕竟慧心独具。他在这样万难兴波的杯水之地,偏要涟漪叠起,写出下面一段摇曳多姿的文字:

  凤姐笑道:“老祖宗别急,我 想想这模子是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老婆问管厨房的去要。 那老婆去了半天,来回话:“管厨房的说:‘四剐汤模子都缴上来了’。”凤姐听说,又想了一想,道:“我也记得交上来了,就只不记得交给谁了。一多半是在茶房里。”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最后还是管金银器的送了来了。(第三十五回)

  这段描写可谓极尽曲折变化之能事:凤姐先是记不起,想了想,才派人去问厨房;厨房已上缴,于是又想了想,才又派人去问茶房;但茶房也不曾收,最后却是管金银器的送了来。它不仅写得曲折,还有许多妙处:第一个“想想”,一是表明“谁家长吃他? 那一-一回呈样,做了一回。”因为不长吃,一一时问起,当然“不记得”;二是凤姐管事繁杂,突然问起这样一件区区小事,当然记不真。但凤姐毕竟“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第二回),所以经她过了手,不可能没有印象,这就是第二个“又想了一想”的根据。同时这里还写出了贾府的富贵尊荣气象:厨房、茶房、管金银器者各有专司;又暗中点出凤姐平日理家之严,各专司不相紊乱,厨房用完即上缴,而由管金银器者保管,各行当秩序井然。但由于事过境迁,尽管凤姐略有印象,毕竟记不真切,由管金银器的送上来,恰好就进一步写出了这一点。试拿这段话和“凤姐立刻命人做了端来”两相比较,其艺术魅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再谈二书的复笔。

  本文开头曾引话石主人的话,所谓“复笔”,指的就是“其实皆同而不同”,也就是金圣叹所说的“正犯”、“略犯”。

  《水浒传》喜用复笔,这一点金圣叹早已指出来了:“劫法场,偷汉,打虎,都是极难题目,直是没有下笔处,他偏不怕,定要写出两篇。”(《第五才子书读法》)

  《红楼梦》更是如此。象筵席、看戏、赋诗、吵架之类,书中比比皆是,但每读一篇不仅耳目一新,而且百读不厌。其原因就在于其事虽同,其描写则异;作家虽从“同”字上命题,但却从“异”字上下手。

  比如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是最难措笔,极容易流于呆板和枯燥无味的章节。因为每到一处,都无非是题额对对子,不仅事情相同,其情节也大体槲似,文字极难有什么变化。而大观园或对或额,仅就十八回所叙元春改题的就有十四处之多,这还不是全部。如果一一写来,岂不令读者气闷,甚至要掩卷而走?曹雪芹果然才大如海,经他一一写来,却写得无限诗情画意,使读者爱不释手。这里的诀窍就是作家力求在同中觅异,尽量避免呆板的叙述。如众清客正说要题“杏花村”时,忽岔出贾政嘱咐贾珍此处要做个酒幌,养些鹅、鸭、鸡,这才又回到题额。这时宝玉已等不及,直说出“莫且题以‘杏帘在望’四字”。又如宝玉正大讲天然之可贵,“贾政气的喝命‘扠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巴!’”宝玉这才战竞竞念出一联。再如贾宝玉在众人要题“蓬莱仙境”的地方,“心中忽有所动。”一时竟题不出来。这样或题或不题,交锵变化,就使得文字具有流水激石、飞浪射日之妙。

  再比方周瑞家的送宫花,十二枝宫花分别送给迎春、探春、惜春、凤姐、黛玉五人,而描写无一相同;抄检大观园,一个个房子搜检,晴雯、袭人、探春、惜春等也写得态度迥异。此外,既写了一个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又偏要再写一个贾琏的奶妈赵嬷嬷;既写了宝玉到袭人家里探袭人,又偏要再写宝玉到晴雯家里探晴雯;既写贾宝玉焚香吊金钏,又写《荚蓉诔》祭晴雯。如此之类,不胜枚举。

  就拿怡红院的门有两次叫不开来说吧,其事完全相同,但作者却尽量去写两次不开门的种种不同。一是叫门不开的人物不同:一次是黛玉,一次是宝玉;前者是客,后者是主。二是不开门的原因不同:黛玉叫门不开,是丫头拌嘴,恰好宝钗走来,“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忽听又有人叫门,也并不问是谁,便“越发动了气”。宝玉叫门不开,则是雨中袭人正和众人在院中玩耍,对叫门的声音并未听真。三是不开门的时间不同:黛玉是在晚上,宝玉则是在滂沱大雨的下午。四是不开门的后果不同:黛玉是客,想起寄人篱下的生活,又见宝玉等送宝钗出来,更勾起自己的心事,结果是望门洒泪。而宝玉是怡红院主,想起丫头的骄纵,因此“。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结果无意间竟踢伤了袭人。因为有了

  这四点不同,虽然写的都是叫门不开,读者也就只识其异而忘其同了。

  最后再看二书的断笔。

  这里说的“断笔”,大体上相当于金圣 叹说的“横云断山法”。金圣叹举出《水浒 传》的例子是:“如两打祝家庄后,忽插出 解珍、解宝争虎越狱事;又正打大名城时,忽插出截江鬼、油里鳅谋财倾命事等是也。”

  《红楼梦》中运用的断笔,不象《水浒传》那样断隔后插叙另一长故事,而主要有下列几种情况:一是为了文字的省净和文气的变化。如贾雨村正看“护官符”,“雨村尚未看完,忽闻传点,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忙具衣冠接迎。有顿饭工夫方回来,问这门子,……。”(第四回),试想一个偌大的金陵应天府,达官显宦也就不少,“护官符”上记载的当然不会只有“贾、史、王、薛”四家。所以甲戌本该同脂砚斋眉批云:“妙绝。若只有此四家,则死板不活;若再有两家,又觉累赘,故如此断法。”这就可以省去不少闲文,使文气也富于变化。二是为了断住后可以顺写其他的事。如甄士隐接贾雨村至书房“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这里让士隐退去,才好接写贾雨村和娇杏的奇 遇(第一回)。三是借此可以补叙有关情节。如第十六回,写王熙凤正向从苏州回来的贾琏夸耀自己协理宁国府一事,“说着,只听外问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于是又转到谈香菱。然后又用贾琏出去再一断。凤姐这才问起平儿,平儿说这是借香菱撒个谎儿,因为来旺妇偏在这时送了利银来。这就用断笔补足了香菱“开脸”及王熙凤放利钱诸事。又如刘老老一进荣国府见王熙凤,欲诉穷又难于启齿,最后“只得勉强说道:‘论今日初次见,原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少不得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和刘老老摆手道:‘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听一路靴子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用断笔趁机点出两人之间的暖昧关系,然后才让刘老老诉苦的话继续说下去。等等。总之,它似行云流水,需行则行,需止则止。

  这样的例子我们可以举出不少,但仅就以上所举三点,也就足以说明“《水浒》笔法”和《红楼梦》创作间的密切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