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的意象美学(2)

时间:2021-08-31

草蛇灰线 空谷传声

  小说创作尤其是长篇小说创作主要的功能就是塑造人物,而作家塑造出来的这些人物,是否成活,也就是能不能被读者接受,能不能在文学史人物画廊里有一席之位,是考量一部小说的关键指标。《红楼梦》描写的人物很多,有名有姓的据考就有470多人,数量不足以说明问题,关键是《红楼梦》人物的成活率太高了,而且和其他小说不重复。《三国演义》《水浒传》里也塑造了很多成功的人物,但他们之间的“互文性”太强,张飞与李逵,孔明与吴用,都是相似的人物形象。《西游记》里除了孙悟空、猪八戒、唐僧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外,其他的形象往往流于肤浅。《红楼梦》的人物不同于演义和英雄传奇,但在日常生活描述中将人物塑造得如此生动实在难得,不用说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这样的一线人物特别成功,就连刘姥姥、薛蟠、秦钟这些二线的次要人物也非常生动,甚至着笔很少属于三线人物的焦大、门子、兴儿也让人难忘。

  《红楼梦》写人物的方式有两种类型,一种就是非常写实主义的完整版,人物的出身、家世、性格、命运交代的非常清楚,可以说毛发毕现,哪怕是一些小人物,像秦钟、贾瑞、夏金桂都不留疑点。晴雯属于这种类型,她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连手上的指甲长几寸也不含糊。还有一种就是意象型的,人物身世、命运云遮雾罩,但性格鲜明,令人难忘,比如妙玉,来去无迹可寻,比如秦可卿,留下大片空白。即使看上去很明白的史湘云也有诸多交代不清的地方。

  这种意象化的人物不注重人物的全貌,而是将人物的命运和性格通过特定的意象化来展示,所谓“草蛇灰线”,就是暗藏其中,风云见龙腾,波涛显鱼跃。《红楼梦》中人物众多,主要人物也难以一一介绍,为了达到“空谷传声”的效果,作者则通过一个特别机关来识别或提取这些人物,这个机关就是判词。这些判词也是《红楼梦》人物意象化的成功尝试。

  这些判词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一个叫太虚幻境的地方,这太虚幻境就像一个舞台,先是美酒,佳人,这里演绎了很多的故事,也演绎了很多人物的命运,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判词以及副册晴雯、香菱的判词也在其中。判词就形态而言是中国传统诗词的变体,写气韵、写精神。这些判词大多朦胧而暧昧,比如关于王熙凤的“一从二令三人木”,就有歧义,至于“玉带林中挂,金簪雪中埋”更是悬案。妙玉是《红楼梦》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最意象化的人物,入大观园的时候,因为非亲非故,为了弥补自己身世的弱势,通过饮茶和“绿玉斗”显示自己的高洁富贵,贬损宝钗、黛玉“牛饮”,嘲笑贾宝玉的“俗”,来掩饰寄人篱下的辛酸和委屈,以强示人。但判词“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淖中”也不能简单理解,泥淖何意也众说纷纭,而一块美玉落入泥淖的画面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即使对女主角薛宝钗也是意象和写实并重。小说中有一个意象堪称是浓缩了的《红楼梦》,这就是“冷香丸”。薛宝钗初进大观园,自然要低调,但也不能被人瞧不起。她怎么证明自己的不寻常呢?无意间的一声咳嗽,引出了冷香丸。“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取这花蕊已经不易,而水却更为神奇,并用同年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各十二钱加蜂蜜、白糖等调和,制作成龙眼大小的丸药,放入器皿中埋于花树根下。发病时,用黄柏十二分煎汤送服一丸即可。冷香丸是药,这么美妙的药是吃还是欣赏呢?

  显然冷香丸的审美大于药用,小说里,周瑞家的已经发现难度,说,万一雨水这一天不下雨,怎么办?因为冷香丸强调“同年”,也就是说这些花蕊和雨露霜雪必须是同一年的,倘若这一年或雨水无雨、或白露无露、或霜降无霜、或小雪无雪,收集的花蕊和其他水材则无效,足见其难度。花蕊入药之后都是凉性,再加上雨露霜雪这些寒冷之液,足够冷艳。冷艳,就是薛宝钗的性格特点,冷香丸一个细节,将薛宝钗的性格和盘托出,同时花、雨、露、霜、雪、春、夏、秋、冬、十二,这些也是《红楼梦》里最基本的元素,它不仅是时令更替,也是家族兴衰、人物荣辱的外在符号,一个冷香丸将诸多元素凝聚一体,具有审美的核辐射能量。以致脂砚斋读到此处,情不自禁地要饮上一杯,被其“新奇”折服,“以花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诸公且不必问其事之有无,只据此新奇妙文悦我等心目,便当浮一大白。”

如雨天花 但闻香气

  《红楼梦》里有很多具有魅力的细节,这些细节本身传递出的气息往往切合小说的情节和人物的性格,并昭示着人物的命运。戚蓼生在为《红楼梦》作的序言中这样评价:“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庶得此书弦外音乎?”“弦外”的声音在于小说将细节的意象化处理。

  一枚冷香丸写尽了薛宝钗,而葬花一个细节不仅写透了多愁善感的林黛玉,还“空谷传声”地隐含了全书的旨蕴。《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有一段写道:

  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铡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这个名叫黛玉葬花的意象,已成千古绝唱。其实林黛玉的葬花行为,颇有点像今天环卫工人的垃圾分类处理,她是怕别人家的污水玷污了落花,从环境保护来说也是怕落花污染了他人的水源。当然,林黛玉没有想到后者,林黛玉是一个不太爱为别人着想的女诗人,她的葬花行为与其是诗化,不如说行为艺术,因为在葬花之后她吟诵的那首著名的《葬花吟》便是这一行为艺术的最好笺注。林黛玉对落花的埋葬,包含着自爱自怜的情怀,对落红的悲悼,更是对她自身命运的哀怜。“一抔净土掩风流”,黛玉安葬落花,对落花与黛玉而言,都是一种对归宿的认同。“质本洁来还洁去”,是对个人品性和艺术精神的自我保护。

  黛玉葬花的场景,成为美轮美奂的意象,成为文学史上的佳话。《红楼梦》是写女性命运的,这些女性的命运都与“花”的意象紧密联系在一起,薛宝钗——牡丹,林黛玉——木芙蓉,史湘云——海棠,妙玉——荷花,等等,著名画家戴敦邦曾经创作了《红楼梦群芳谱图》来展示这些女性的风采。花的意象在《红楼梦》中可谓运用到极致,可谓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界。在《红楼梦》里,有许多章回的篇目篇幅都是以花的意象来做题,如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第三十七、三十八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林潇湘魁夺菊花诗”,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等,这不仅让我们想起了庞德的《在地铁车站》对人面和桃花的呈现,也是群芳谱“金陵十二钗”正册、另册、又另册中那些消失的姣好容颜的倒影。作家在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通过贾宝玉的视角来表达这样的苍凉感慨、人生况味:“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是黛玉之声,先不过是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在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贾宝玉忧思的这一问题,也正是作者曹雪芹的终极关怀。整部《红楼梦》其实是雪芹葬花,埋葬那些凄美的记忆 ,埋葬那些鲜花一样凋谢的人生。可以说,黛玉葬花的意象是整部《红楼梦》的主旋律,又是小说众女子悲剧命运的缩影。《红楼梦》从结构框架开始到人物的命运乃至细节都善用意象思维方式来进行运转,充盈在小说中美妙而奇异的意象仿佛蝴蝶翩翩起舞,也像流水落红源源不断,应了白居易诗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在空灵中留下了无限想象的空间,达到了鲁迅所说的“美人芳草”的最高境界。

【红楼梦诗词的意象美学】相关文章:

1.红楼梦的翻译美学

2.王维诗词的“落花”意象

3.王维诗词的声音意象

4.红楼梦之美学之上价值

5.诗词中鸟类意象的英译

6.诗词中“帘”的意象

7.李白诗词的意象美

8.古诗词当中的燕雀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