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是深邃的、伟大的、纯洁而不可回报的,然而父爱又是苦涩的,难懂的、忧郁而不可企及的。
乡下老家的屋檐下,夕阳斜斜地照着。
趴在木椅后靠背上的父亲衣襟反穿,赤裸着略显肥胖而皮肉松弛、“雀斑”点点的背。
母亲操着一枚让我感到既陌生又眼熟的刮痧铜钿,一下一下刮着父亲的背,那专注的神情一如她在菜园里垦种那一垅贫瘠而濒临荒芜的地。
一道道“痧痕”显现在父亲背上,乍一看,犹如挂在西边天空中的一片片红彤彤的云霞。
我一震!难道,这就是我年少时经常见到的那个宽厚壮实的背吗?
第二天,经我再三撺掇,从不肯轻易花钱看医生的父亲才答应去医院就诊。
我背着父亲,匆匆走向停在环村公路上的轿车。
一路上,尽管父亲的身重压得我气喘吁吁,但我的内心却是踏实而欣慰的。因为,作为长年在外的儿子,能有机会做点孝顺父亲的事既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补偿。
走过村前的小路,跨过河边的小桥,我尽力让自己的脚步迈得稳健些。
父亲趴在我像他当年一样壮实的背上,浅浅地呻吟着,带着难挨的病痛与满心的幸福。
走着、走着,在我恍惚的记忆里突然泛起一幕与此时此境何等相似的情景:40多年前,我目睹父亲也曾这样背着他的父亲我的爷爷一步步地走向镇上的医院。那是夏熟上场季节的一个中午,父亲弓着壮实的背,背起爷爷的一声声呻吟。可惜那时条件差,爷爷的病又犯得重,父亲才蹲身放下爷爷,爷爷就咽气了……这样幽幽想着时,我的眼眶禁不住湿润了:有什么办法?这是无法逆转的生命轮回啊!父亲背着儿子,儿子背着父亲,就是这样。
或许,我背上的父亲感受到了我的凝重、我的伤感,也就开始一遍遍地说:“歇一会儿吧,要不,让我自己慢慢地走。”
我说:“没事,我背你。”
大叔大婶们见我如此背着父亲,啧啧称赞:“你看,老头有福,生了个多么孝顺的儿子。”
我一听,反倒不安起来: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把父亲背在自己的背上!而仅仅这一次,又何以偿还我儿时父亲无数次背着我时积下的深深父爱?
孩子们也来了,嘻嘻哈哈笑个不停,而这笑声分明因好奇而生,挟揶揄而来。我边背着父亲走,边在心里嘀咕:“孩子,你还小,等你长大后也当上父亲或者母亲时自然会明白的。”
吊了几天盐水后,父亲终于枯木逢春一般慢慢康复起来。只是,父亲那张苍白、稍显浮肿的脸依然催人怜悯、惹人伤感。
中午,病榻上的父亲望着一缕温暖的阳光,喃喃自语:“我已经好久没有换内衣了,身上黏糊得难受。”
我马上接话说:“让我替你擦个背,然后把你的内衣换了,好吗?”
父亲用深邃而充满慈祥的目光看着我,好一阵后才说:“儿,你在城里清洁惯了,还是等你妈来了再说。”
我完全懂得父亲这话的意思,而事实也是这样,父亲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老人,从皮屑剥落、皱褶纵横的体肤上,或者从残牙稀疏、胡子拉楂的嘴沿边透出点什么气味来也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我是无论如何也要替父亲好好擦个背的。
于是,我慢慢扶着父亲,让父亲坐起身来,替父亲脱去内衣。
果然黏糊得很,让酸臭的汗液渍湿了的内衣豆腐衣一般贴着父亲的背。
父亲有些不好意思,说:“看我有多脏。”
我说:“还好。”
说着,我把热气腾腾的毛巾盖在父亲背上,然后,是一阵小心翼翼的左拭右擦。
顿时,细面条似的污垢从父亲背上纷纷滚落。
父亲问:“都生出污泥条了?”
我答:“嗯。”
其实,我并不在用心回答父亲,而是躲在下意识里的条件反射又让我追忆起儿时的情景——或许在夏天村边的河埠头,或许在冬天镇上的澡堂里,父亲一边替我擦背,一边笑着嬉骂:“你看有多脏,那些污泥条都可以肥上三亩地啦。”
我乐着,默认,而背上的那份爽快与惬意实在让人无法形容。
现在,我但愿,父亲也能享受到我儿时的那份爽快与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