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你走了,姐姐(2)

时间:2021-08-31

  但孤独的成长,似乎总以告别姐姐为代价,尤其当我在读大学时读到顾城的《铁铃——给在秋天离家的姐姐》时,更有这种感受。除了早期那些如吉光片羽般闪烁的童话诗,以及后来颇有些谈玄论道气息的诗篇,顾城的一些诗歌,尤其面向身旁亲人为书写对象时,总能呈现出一种自然流淌的诗意,那些句子,更像直接说出来一样真切动人。

  《铁铃》写作于1982年11月,全诗分为相对整饬的9节,每节均以“你走了”起笔,不难猜出,诗中姐姐的“出走”,其实指向“出嫁”。在诗行间不断回闪的往事细节里,顾城所告别的,不仅是成家立业的姐姐,还有懵懵懂懂的童年,尽管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有些任性地拒绝长大。

  你走了

  还穿着那件旧衣服

  你疲倦得像叶子,接受了九月的骄阳

  你突然挥起手来,让我快点回家

  你想给我留下快乐,用闪耀掩藏着悲哀

  你说:你干事去吧,你怕我浪费时间

  你和另一个人去看海浪,海边堆满了果皮

  你不以为这是真的,可真的已经到来

  你独自去授受一个宿命,祝福总留在原地

  在第一节中,顾城尽情抒写着离别的感伤,这种感伤透过我对姐姐的想象:“你想给我留下快乐,用闪耀掩藏着悲哀”,显得更加悱恻动人。在他看来,姐姐的出走,这已经到来的真,就像和另一个人去看海浪。从第二节到第五节,乃至第八节,稍稍平静下来的诗人,除了对别离的渲染,童年与姐姐一起玩耍的情景逐渐浮现起来。由于全诗较长,这里仅以第二、三节为例分析。

  你走了

  妈妈慌乱地送你

  她抓住许多东西,好像也要去海上飘浮

  秋草也慌乱了,不知怎样放好影子

  它们议论纷纷,损害了天空的等待

  这是最后的空隙,你忽然想起玩棋子

  把白色和黑色的玻璃块,排成各种方块

  我曾有过八岁,喜欢威吓和祈求

  我要你玩棋子,你却喜欢皮筋”

  你走了

  我们都站在岸边

  我们是亲人,所以土地将沉没

  我不关心火山灰,我只在想那短小的炉子

  火被烟紧紧缠着,你在一边流泪

  我们为关不关炉门,打了最后一架

  我们打过许多架,你总赞美我的疯狂

  我为了获得钦佩,还吞下过一把石子

  你不需要吞咽,你抽屉里有奖状
顾城:你走了,姐姐

  “威吓和祈求”,“我为了获得钦佩,还吞下过一把石子”,作为成绩优秀的姐姐身旁的那个弟弟,所做的种种举动,不过为了赢得赞美,加入她的游戏之中。诗句在这里,冶炼出珍贵的童年经验,在那些凡有几个孩子的家庭里,年龄小的一方有谁不是生怕被大孩子落下不带他们玩耍的呢?全诗的飞升出现在第六节:

  你走了

  一切都将改变

  旧的书损坏了,新的书更爱整洁

  书都有最后一页,即使你不去读它

  节日是书笺,拖着细小的金线

  我们不去读世界,世界也在读我们

  我们早被世界借走了,它不会放回原处

  你向我挥挥手,也许你并没有想到

  在字行稀疏的地方,不应当读出声音

  在这里,童年的逝去,姐姐的出嫁,乃至人生的寄居,呼应着千百年来的诗歌主题:“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成为一种命定的必然。新鲜之处在于,顾城将人们与世界的关系比作一次阅读行为:“我们不去读世界,世界也在读我们。”阅读(介入)无可避免,成长也在生命的出借与偏移中不断发生着。

  你走了

  我始终一点不信

  虽然我也推着门,并且古怪地挥手

  一切都要走散吗,连同这城市和站台

  包括开始腐烂的橘子,包括悬挂的星球

  一切都在走,等待就等于倒行

  为什么心要留在原处,原处已经走开

  懂事的心哪,今晚就始学走路

  在落叶纷纷的尽头,总摇着一串铁铃
顾城:你走了,姐姐

  现在看来,最后一节的最后两句诗,成为明显的败笔。在复沓前叙“时光永逝无法驻留”的主题后,最后两行带着浪漫祈求色彩的句子,一下把全诗的格调下降到当代抒情诗的俗套之中。

  无论如何,这是一首对顾城来说很重要的诗歌,诗中的姐姐(老)顾乡,也是他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人。这个姐姐,不仅是从小听顾城讲故事,看他淘气的姐姐,也是后来在新西兰的荒岛上,在手足无措中目睹顾城与谢烨最后时刻的姐姐。

  5年之后,在火车路过德令哈时,海子为想象中的姐姐写下那首著名的《日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惟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惟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与前两首作品不同,这首诗中的姐姐只是一个抽象的倾诉对象,没有故事,没有过去。海子不惜用绝对的字眼“唯一”“最后”,来加意表现高原的荒凉与纯粹,那种纯粹让人战栗洞彻,同时渴望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与想象中的姐姐一起分享。

  姐姐,在这里超越了成长路上的看护者,也并非歌德笔下那个引领我们前行的永恒的女性,如同伟大的地母,她倾听、接纳并抚慰着,所有敏感而无着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