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两次细读(2)

时间:2021-08-31

  二、风雨交响曲

  罗素说:“生命是一条江,发源于远处,蜿蜒于大地。上游是青年时代,下游是老年时代。上游明净而婉转,中游狭窄而湍急,下游宽阔而平静。”而杜甫的下游却是悲苦而忧郁的,他的人生可以说是很不得志的,穷愁潦倒伴随了诗人的一生。但可贵的是诗人落魄不落志,坎坷的人生经历,成就了一位忧国忧民的伟大“诗圣”,在他的史诗巨著中,《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就是他济世忧民形象的最好诠释。

  这首诗写于公元761年。两年前(759年),饱受战乱之苦的杜甫一家流浪到四川,在亲友的帮助下,终于在成都西郊建起了一座茅草房,暂时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不幸的是,761年秋天,一场大风把茅草卷走了,诗人一家只好在风雨淋漓中度过了一个难挨的不眠之夜。此情此景,使杜甫感慨万千,于是挥笔写下了这首不朽的诗篇。这首诗最能体现杜甫忧国忧民的博大胸怀和沉郁顿挫的诗歌风格,情感炽烈、内涵深刻,学好本诗就会对我国古代诗词名篇多一分认识,更能受到美的熏陶和启迪。

  这是一首具有叙事成分的抒情诗。全诗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写他所居住的茅屋为秋风所破;第二部分时间由黄昏至深夜,写顽童们抱茅而去,自己因屋漏而长夜难眠的情景;第三部分为最后一段,它是全诗的高潮和最为光彩照人之处,抒写作者的济世情怀和博大胸襟,以及“大庇天下寒士”的崇高理想。

  诗人首先写茅屋为秋风所破,开门见山点明题目。杜甫同时还写了一首《楠树为风雨所拔叹》,“东南飘风动地至,江翻石走流云气。干排雷雨犹力争,根断泉源岂天意”,草堂前一株两百年的楠树都被暴风连根拔起,诗人临时的避难所遭破坏之惨烈可想而知。“号”,风声;“怒号”,以拟人化状风之猛烈。“三重茅”,几层茅草。虽说草堂的茅草不止一层,但从杜甫其诗中写草堂的“茅茨疏易湿”“敢辞茅苇漏”等诗句看来,杜甫建造草堂时既无经济实力,又要赶工期,所以没有经过严格的验收。“罥”,牵绊纠缠;“坳”,低洼之处。屋上被掀起的茅草飞过了浣花溪,高者挂在树尖,下者沉落塘坳,可见风之狂野。

  诗人次写屋漏偏遭连夜雨。首先是引申意义:本来已经遭到天灾,又遇到“人祸”。在诗人前一年所写《泛溪》诗中,浣花溪南北岸的一群顽童就曾出场:“童戏左右岸,罟弋毕提携。翻倒荷芰乱,指挥径路迷。得鱼已割鳞,采藕不洗泥。”这群顽童不明白这些茅草对于杜甫的重要性。竟忍心这样当面做贼,明目张胆地抱着茅草入竹林而去,任诗人声嘶力竭也无法阻止。“呼不得”,即喝止不住、喊不停。在以单句“归来倚杖自叹息”过渡之后,时间由黄昏至深夜,由深夜而近天明。诗人继之以两句一组的四组句实写“屋漏偏遭连夜雨”。“俄顷”,短暂,顷刻之间;“向”,将近。“恶卧”,杜甫的两个儿子崇文与崇武尚在幼年,睡姿不佳,乱踢乱蹬,布被本来老旧,经此折腾连里子都破了。“雨脚如麻”,可见密雨不绝。安史之乱起,杜甫已经四十多岁,历尽坎坷,饱经困苦,心忧家国,早已患上了失眠症,如此漫漫长夜凄风苦雨,寒意袭人,还心忧家小,当然更加夜不能寐,不知何时才能天明。   年迈的杜甫盖起的这一座草堂,怎能避得开风雨?避得开战乱,避得了世事纷纷扰扰,又怎能避得了诗人心中那悲天悯人的情怀?一个问题自然而出,始终如一,串连全篇:“长夜沾湿何由彻”,诗人彻底未眠,心中悲凄,暗自泣泪,诗人的眼泪究竟为何而流?为了房屋被秋风所破而伤感?对此不必再过追问,显而易见,只要读那茅草纷飞的状态即可。为了群童欺我年迈而伤心,抱茅而走而悲愤,还是为了诗人年老无依,生活困苦,家人贫困难耐而暗自流泪?似乎都有可能。

  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贫困凄惨?一个和谐安定进步的社会应该是“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少有所教”,一个社会中如果老人孩子都衣食无忧、安然快乐,那么社会一定安定祥和,“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就是如此。老人和孩子代表社会中的弱者,尊老爱幼是一个时代文明富强的标志,而诗人笔下描绘的是什么场面?小孩子欺负老人年迈无力,公然抱茅入竹去,老人在后面唇焦口燥呼不得,只能归来自叹息。

  这是一个什么社会,这是一个什么时代,是什么原因使大唐社会出现如此不堪的局面,百姓如此困苦,民风如此顽劣,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抛却其他的原因不计,诗中一言以蔽之:丧乱(安史之乱)!战争将大唐王朝践踏得一塌糊涂,作者在诗中暗含笔墨,全力控诉。正面侧面针砭时弊,“长夜沾湿”又岂是今天的长夜漫漫,这就是如椽巨笔,这就是史诗般的控诉。

  有如一阕风雨交响曲,最后一段是高潮也是华彩乐章。杜甫不是“但自求其穴”的蝼蚁之辈,而是中国诗人乃至所有中国人中最具有博爱之心的伟大人物。“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他曾经这样为天下苍生祈愿,而今推己及人,想到的是普天下贫寒的人,如果有“广厦千万间”作为庇护,则“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种博爱之心与至善人性,可与日月同光。作为中国诗史上与屈原、李白比肩的伟大诗人,杜甫所占领的高度当然是诗的高度,但同时也是思想美的高度和人性美的高度。

  别林斯基曾说:“任何一个诗人也不能由于他自己和靠描写他自己而显得伟大,不论是描写他本身的痛苦,或者描写他本身的幸福。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因为他是社会、时代、人类的器官和代表。”杜甫在这首诗里描写了个人的痛苦,但当我们读完最后一节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孤立地、单纯地描写这种痛苦,而是通过描写他本身的痛苦来表现“天下寒士”的痛苦,表现社会的苦难、时代的苦难。如果说读到“归来倚杖自叹息”的时,对他“叹息”的内容还理解不深的话,那么读到“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总该看出他并不是仅仅因为自身的不幸遭遇而哀叹失眠、大声疾呼吧!在狂风猛雨无情袭来的秋夜,诗人脑海里翻腾的不仅是“吾庐独破”,而且是“天下寒士”的茅屋俱破……杜甫这种炽热的忧国忧民的情感和迫切要求变革黑暗现实的崇高理想,千百年来一直激动读者的心灵,并发生着积极的作用。

  以上两篇文本细读,立足点截然不同:前者从作者自身的角度切入,读者与诗人直接对话,凸显诗人忧国忧民的形象;后者以仰慕者的身份进行评论,再现诗人济世博爱的“圣人”情怀。经典作品的魅力就在于,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它总能常读常新,永远散发出迷人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