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那些不死的魂灵啊(2)

时间:2021-08-31

  不仅是在中国,在俄罗斯,人们对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喜欢也是日盛一日,这使托尔斯泰的光芒相应黯淡了一些。前些年,我又重读托翁的作品,也许《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还能让一些挑剔的文学史家找出种种不和谐之处,但我觉得《复活》应该是无可争议的史诗作品,托尔斯泰实际上是为一个已经消逝的时代唱了一曲挽歌。主人公内心的矛盾和痛苦正是造成托尔斯泰晚年悲凉出走的原因。也许是托尔斯泰生前获得了太多的荣誉,人们才容易对饱尝人世辛酸的陀斯妥耶夫斯基产生更大的同情,情感天平的倾斜左右了人们对艺术价值的判断。但我觉得他们之间不分高下,同样伟大。托翁能在八十二岁高龄时出走,是不想让那座富庶的庄园成为自己的埋葬之地!他把衰老的躯壳最后交付给了明月清风、草原溪流。交付给了它们,就等于交付给了自由!

  契诃夫也是我喜爱的作家,他的短篇小说几乎篇篇精致。他的《第六病室》和《萨哈林旅行记》是杰作。能够把小人物的命运写得那么光彩勃发、感人至深,大概只有契诃夫可为。我甚至想,如果上苍不让契诃夫在44岁离世,他再多活十年二十年,其文学成就可能会远远超过托尔斯泰和陀斯妥耶夫斯基。他在去萨哈林岛采访苦役犯人之前,曾对托翁的《克莱采奏鸣曲》喜爱有加。然而三个月的萨哈林岛采访经历,面对着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的苦难,他的艺术观发生了裂变,远行归来,他觉得《克莱采奏鸣曲》有点可笑。他说:“要么我是在旅行中长大了,要么是我发了疯。”毫无疑问,契诃夫没有发疯,他在萨哈林岛,看到了生活和艺术的真相。可惜上苍留给他揭示这一个个真相的时间微乎其微了。

  俄罗斯有两个人格高贵的诗人,其命运是那么的相似,都是死于决斗中:普希金和莱蒙托夫。这也是我最喜爱的两个俄罗斯诗人。爱好文学的人,谁没有读过普希金的诗歌呢!听吧:“我的竖琴质朴而高尚,从不曾将世间的神赞颂。我以自由而无比骄傲,从不肯对权贵巴结逢迎。”再听:“有两种爱对我们无限亲切,我们的心从中得以滋养,一是爱我们的可爱的家乡,二是爱我们祖宗的坟墓!”这是何等铿锵的男儿誓言,这是多么具有民族气节的英雄气概!难怪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果戈理等都对普希金的作品无限尊崇。而年轻的莱蒙托夫则在《我爱那层峦叠嶂的青山》中写下了这样的诗篇:“仍是这片草原,这轮明月,月儿向我垂下了目光,好像责备我这样的夜晚,一个人竟敢骑一匹骏马,同它争夺草原上的霸权!”这股青春的豪情是多么动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