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年年依旧的菜园》(2)

时间:2021-08-31

  太阳刚下山了,菜园中还散发着阳光留下的余温,待到月亮升起的时候,菜园完全是另外的景致了。分不清哪里是花,哪里是菜,只是见月光像泉水一样倾泻下来,把那些开花的不开花的植物全都镀上一层银光。这时候蜜蜂和蝴蝶都不见了,只是听得见水边青蛙的叫声,像是在歌颂月夜下菜园的美景。而当天色微明、菜园种的植物沾染了浓重的露水、太阳忽然跃出山顶将露珠照散的时候,农人们也就下田干活了。

  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农民。农民是土地真正的主人。我扯着外祖父的手时感觉那手是粗糙而荒凉的,我扯着外祖母的手时感觉那手也是粗糙而荒凉的。外祖父摆弄那些农具的时候我便也跟着摆弄,外祖母给地施肥时我便也跟着施肥。

  我不喜欢谷子。外祖母就说:“谷子是粮食啊,人是靠它才活命的啊。”我就渐渐喜欢上了谷子。

  外祖父说:“别小看我这片菜园和自留地,它可以养活城里的几十条人命哪。”

  我便知道城里其实是个很贫乏的地方。

  外祖母告诉我,我生活的地方就是农村,我便知道农村是广大的,我也知道那些菜地和麦田都是农民的命根子。我跟着他们学会了打垄、锄草、间苗、施肥和收割,所以直到如今我的手仍然缺乏女性的细腻和柔美,它们同样是粗糙而荒凉的。

  当我的双手远离那些农具的时候,我就很自然地用手拿起笔回忆那些让人感到朴实和亲切的消逝了的日子。回忆那菜园,菜园里的蚂蚱和蜻蜓;回忆麦田,丰收后有稻草人屹立在麦田里的情景。我便觉得那田野的风又微微吹来,我的心头不再是一潭死水,我生命的血液又会畅快地在体内涌流起来。

  当我坐在城市的咖啡厅里听着那些饱食终日的人发着空虚的牢骚,我便会想到外祖父劳累一天后吃罢晚饭沿着菜园散步的情景。外祖父呼吸着真正的空气,所以无论在他生前或死后,他的睡眠都是安详的。如今他在他种过黄豆和玉米的土地上安息了。  外祖母依然健在,她仍然用她粗糙而荒凉的手忙碌在菜园里。外祖母种的菜外祖父如今是吃不到了,就由她的儿孙来吃,而到了她的儿孙也吃不到了的时候,外祖母肯定早就不在人间了。而菜园总要有人种下去。人一代代地老去,菜园却永远不老。

  冬天来了。冬天来了的时候菜园就被雪覆盖了。那些好看的蚂蚱和蜻蜓不见了,那些花和碧绿的菜蔬也都死灭了。白雪覆盖着生长过茂盛植物的土地,白雪同样覆盖着为耕种这些植物而死去了的人的灵魂,那些寂寞而宽厚的依附着土地的灵魂。

  我的手是粗糙而荒凉的。

  我的文字是粗糙而荒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