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作品:鸭如花(8)

时间:2021-08-31
  逃犯点了点头,接着说:“我惟独没有发现这个小后屋,我看见灶房后面的这个门,以为里面是个小仓库呢。”

  徐五婆关上门,对逃犯说,她要到荣光街的一户人家给一个人做丧服去,这人三十多岁,得了绝症,据说挺不过仁月了。她说中午时人家会留她吃饭,让逃犯自己吃点剩饭,中午千万别在灶房生火,不然烟囱一起炊烟,会引起邻居的注意。徐五婆说她夏季时中午从不点火,邻居们都知道她这个习惯。她一般是把剩饭用开水泡泡,然后洗点青菜生着蘸着吃。

  徐五婆到园田中拔了几棵葱,摘了一棒小白菜,又掀了两根黄瓜,舀了一碗生着放在灶台上。她离开家门的时候逃犯回头对她说:“晚上你早点四家吧,我没法去河边赶鸭子回来。”

  除了经营雨具的商家之外,大概所有的商贩都喜欢晴天。城中央的主干街道上到处都是小商贩的摊床。这边卖炸麻花,那边卖酱菜和烧饼。肉销的伙计两手油腻地冲过往行人吃喝:“来买肉啊,新鲜的猪肉啊,要肥有肥,要瘦有疫啊!”他这边话音刚落,一个推着架子车的妇女的贬喝声又起来了:“豆腐啦——新压出的豆腐啦——”,卖豆腐的残喝声还没停,残喝冰棍和炸土三条的声音又掺杂进来。街上人来车往,尘土飞扬。单说是车,别看是小城,形形色色的车都有。进口的有三菱、丰囹、宝马等,国产的有捷达、富康、夏利、桑塔纳。破烂不堪的几近报废的面包车、运货的重型卡车、手扶拖拉机和人跃的三轮车等等,无不在骄阳的街上或快或慢地行驶着。好车除了城里领导的专车外,就是那些暴发户。这样的车在街上跑得速度最快,神气十足,司机大都得意洋洋的,好像这汽车喷出的尾气就是香水似的。开得慢的夏利和捷达多是出租车,他们眼观六路,为的是拉上客人。而人力三轮车都支着一个能防晒又防雨的篷子,篷下相对着有两排木制坐椅,坐椅上通常包着棉绒垫子,人们把这种车叫做“板的”。雕板的的是清一色的男人,老少均有。老人的生意不如年轻人的好,因为他们蹬得慢。蹬板的的年青人都是下岗工人,他们浑身有的是力气,正无处释放,板的蹬得也飞快。这种车车费很便宜,在城里转也就是一两块钱,很远的路程才收三块钱。

  城里的人都喜欢坐板的,一则便宜,二则风光,能坐在上面望街景并且和熟人打招呼。

  徐五婆的儿子大柱,就是这庞大板的队伍中的一员。如果天气好,蹬板的的人能够早出晚归吃得起辛苦的话,一天少说也能挣十块二十块的。一个月下来,靠着出具汗,收入个三百五百不成问题。然而这行业是季节性的,冬天一到,雪一来,寒风吹得人在户外果不住,上街的人谁还会坐板的呢。坐上不到五分钟,你就会被冻得手脚发麻。所以一到夏季,这些雕板的的人就像蜜蜂格外珍惜花季一样,拼了命地工作。他们的脸被太阳晒得发黑,脸颊流着热汗,似是要把车区飞了才甘心。徐五婆坐上一辆板的,听着背后蹬车人沉重的呼吸声,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

  街上的店铺一天比一天多。一阵鞭炮声响起,又一座铺子开张了。只见店门口放着几只花篮,一只天蓝色的饭幌子明亮地招展着,看来新开的是家回民饭馆。这城里其实回民并不多,不过吃牛羊肉的老百姓却越来越多了。说是吃猪肉会使人动脉硬化,而食草的牛羊肉食之则没有大碍。徐五婆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人活得这么娇气,还挑食,愈挑愈出乱子,这城里的人三天两头就有中风的。傍晚你到街上走一圈,能看见很多退湾的人是那些腿脚不利索、口斜眼歪的人。徐五婆不明白现今的人为什么这么好生病。她刚来这里的时候,兴许是人烟稀少的缘故,要是听谁得了癌症或是心脏病,那就算是一大新闻。现在正好是倒过来了,若是谁没有沾上点毛病,那才是新闻呢。徐五婆坐在板的上胡思乱想着,看着路边店铺上花花绿绿的牌匾,忽然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她跟着丈夫来到这里的情景。

  那时这里只是个小镇。从医学院毕业的针如雷回到老家,按他母亲之意匆匆与徐五婆完婚后,就带着新婚妻子北上,来到毕业分配的地方。徐五婆还记得那时这里不通火车,他们在丰城的火车终点下车后,又坐了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才到这里。两家国营商场、三家粮店、一所学校和一家卫生院,就是这小镇的全部了。钟如雷在卫生院当外科医生,是惟—一名从城市高等学府毕业来的医生。卫生院那时规模很小,在小城南侧,只有二十几名医生。徐五婆没有工作,她就在家里像当地人一样养了一头猪,还养了十几只鸭子。钟如雷喜欢吃鸭子,怎么吃都不腻。因而每年的除夕小镇的人家都炖鸡图个吉利时,徐五婆家的锅灶里却是用慢火偎着鸭子。那时的大学毕业生待遇真不错,来到这里之后,立刻就给分了房子。房子靠近河畔,有两间,风景优美。徐五婆在房前屋后开垦了荒地,种植菜蔬。钟如雷一下班回家,热气腾腾的饭菜就摆在桌子上了。

  钟如雷比徐五婆小三岁,他个子不高,偏瘦,沉默寡言。回到家里吃过饭后就独自去散步,风雨不误。他散步时,从来不带徐五婆,他也很少和徐五婆说话。徐五婆当时想他是书读得太多了,要是他不常出去走走,也许满脑子存的那些字就会在里面嗡嗡地闭,让他不得安生。徐五婆家和钟如雷家是邻居,两家大人早在他们孩提时就为他们定好了亲。钟如雪上了大学后,徐五婆就主动承担了照顾钟家的责任。针如雷一毕业,他们就如期结婚了。不过婚后徐五婆发现,针如雷对男女之事表现得十分淡漠,每半月至多与她同房一次,而且都是在她不是排卵期的时候,所以婚后好几年徐五婆一直没有怀孕。她有好多次想问针如雷,难道也是学医久了,看惯了人体,对她的身体才不感兴趣?然而徐五婆终究没有启齿,她觉得这问题会让丈夫难堪。

  钟如雷在家里喜欢独处,而且喜欢狭小的空间。那间小后屋就是针如雷自己动手间并的。他说灶房大大了,不如给他分出一间书房。于是他请来一个瓦匠,去窑厂买了些砖,用了两个休息日把这间小屋建成了。他一个人呆在里面无声无息的时候,徐五婆总是手心出汗,她就到灶房去找活干,把已洗过的碗再洗一遍,把水壶用灶底灰擦得晶晶亮。钟加雷听到响动,就会探出头来看徐五婆一眼,徐五婆这才长吁一口气。

  钟如雷在这小镇工作三年后,他的声誉与日俱增。这里冬天较长,冰雪覆盖了小镇时,由于道路大滑,摔伤骨折的事时有发生。以往的外科医生只会做些简单处置,逢到需要手术的,就得把病人转往丰城,这样一则使患者医疗费用激增,还往往因耽搁而贻误了手术时机,落下终生的残疾。钟如雷来了之后,他大胆进行外科手术,使患者免除了奔波丰城之苦。而且他手术的成功率可以说是百分之百,从来没有失误的时候。院长郭明听对他格外赏识。然而好景不长,当徐五婆怀孕的时候,钟如雷的厄运也来临了。“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它渐渐波及到这座偏远小镇。钟如雷被列为斗争对象,一是因为他业务能力强,被列为“白专”典型;二是因为他大学时写过一首名为《秋风》的诗:

  秋风起了,

  秋叶哗哗地落了。

  红色的落到屋顶的白霜上,

  渴望着大雁把它带到南方;

  黄色的落到谁家的灶房上,

  预备着成为晚炊的柴薪。

  我倚村回望故乡,

  听秋叶哗哗地落。

  这哗哗声像谁的眼泪,

  又像是谁的叹息。

  如果没有这秋风,

  我又能去哪里听这美丽的凄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