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自传(3)

时间:2021-08-31

  尽管我如此热衷于神话的传说,但我也迫切感觉到它们正日渐委顿和失传。因为生活正变得越来越疾塌、琐碎、庸碌和公式化。人的想象力也相对变得老化和平淡。所以现在尽管有故事生动的作品不停地被人叫好,但我读后总是有一股难言的失望,因为我看不到一部真正的优秀作品所应散发出的精神光辉。

  还有梦境。也许是我童年生活的环境与大自然紧紧相拥的缘故吧,我特别喜欢做一些色彩斑斓的梦。在梦境里,与我相伴的不是人,而是动物和植物。白日里所企盼的一朵花没开,它在夜里却开得关恣肆、如火如茶。我听到过的一处河湾,在现实中它是浅蓝色的,可在梦里它却焕发出彩虹一样的妖娆颜色。我在攀里还见过会发光的树,能够飞翔的鱼,狂奔的猎狗和浓云密布的天空。有时也梦见人,这人多半是已经做了古的,我们称之为“鬼”的,他们与我娓娓讲述着生活的故事,一如他们活着。我常想,一个人的一生是在睡眠中度过的,假如你活了八十岁,有四十年是在做梦的,究竟哪一种生活和画面更是真实的人生呢?梦境里的流水和夕阳总是带有某种伤感的意味,梦里的动物有的凶猛有的则温情脉脉,这些感受,都与现实的人际效相差无二。有时我想,梦境也是一种现实,这种现实以风景人物为依托,是一种拟人化的现实,人世间所有的哲理其实都应该产生自它们之中。我们没有理由轻视它们,把它们视为虚无。要知道,在梦境中,梦境的情、景、事是现实,而盈育梦境的我们则是一具躯壳,是真正的虚无。而且,梦境的语言具有永恒性,只要你有呼吸、有思维,它就无休止地出现,给人带来无究无尽的联想。它们就像励宴上酒杯被碰撞后所发出的清脆温暖的响声一样,令人回味无究。

  我对文学和人生的思考,与我的故乡,与我的童年,与我所热爱的大自然是紧密相连中的。对这些所知所识的事物的认识,有的时候是忧伤的,有的时候则是快乐的。我希望能够从一些简单的事物中看出深刻来,同时又能够把一些似深刻的事物给看破,这样的话,无论是生活还是文学,我都能够保持一股率真之气、自由之气。

  当我童年在故乡北极村生活的时候,因为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月天”,我认定世界就北极村这么大。当我成年以后到过了许多地方,见到了更多的人和更绚丽的风景之后,我回过头来一想,世界其实还是那么大,它只是一个小的北极村。

  2000年6月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