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空巢》欣赏(2)

时间:2021-08-31

   赏析:

  1980年的短篇小说园地,繁花似锦,异采纷呈。《空巢》就是出现在1980年短篇小说园地里的一朵独具光彩的鲜花。

  这一年,作者已是80高龄的老人了。这篇小说所叙写的就是老年知识分子的生活和心态。也可以说,这是跨进中国历史新时期的作者一种生活的折光和心灵的独白。作品的字里行间蕴含着许多人生之慨,辛酸苦辣,难以尽言。然而它的主调却是昂奋的,给人以否极泰来、欣慰不已的自豪感。一位八旬老人,思想还是如此敏捷,对祖国的历史、现实和未来还是如此热切的关注,文笔还是如此地流利、热情、充满了青春活力,老树奇葩,这种现象本身就为新时期文坛增添了动人的春色!

  《空巢》的故事简单,但人物形象丰满,内涵充实。

  接待从国外归来的友人,对作者来说,这本来是生活中常有的事情。《空巢》写的就是这种发生在作者生活中的平平常常的事情。它的故事很简单:一位叫老陈(即作品中的“我”)的老教授在家里接待一位与他阔别30年、如今经成了美籍华人的老同学、老朋友,亦即作品中的那位中国史教授老梁,见面后彼此倾诉衷肠,感慨不已,最后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依依惜别。表面故事记叙的都是谈心、做饭、赠送礼物、让孩子念唐诗、相互敬酒之类平平常常的生活,没有任何惊心动魄的事件。然而,就是在作者对这种平平常常的生活的叙写中,我们看到了老陈和老梁这两位老知识分子由于当年选择了两条不同的人生道路,如今处于两种不同的社会制度之下,以两种很不相同的心情忙于各自工作的人生况味。一种深沉的爱国主义情思,从老陈和老梁的两种不同心绪的对比中,跃然纸上。

  老梁的形象无疑是真实的。关于炎黄子孙飘泊海外的艰辛,旅美华人女作家於梨华在其长篇小说《又见棕榈,又见棕榈》里曾经有过细致的描写,该作发表于六十年代。到1980年,这位在美国已经闯出了自己的一条路子的作家又主动给《XX日报》投寄题为《我的留美经历》的长篇散文,诉说自己50年代留学美国所遭受到的种种屈辱、痛苦,同时也客观地介绍其他一些旅美华人的生活情况,很有意思。她说:“七二年以来,有不少中国血统美籍学者、工程师及别种专业的人回国探亲、参观、访问,甚至留下来工作。表面上看起来,他们都是有成就有地位、有房子车子,有银行折子的人士;但他们几乎都有一段也许已忘却,也许不愿去记它,更不愿去提它的个人的艰辛,甚至辛酸的生活历程。今天,当他们风风光光地回到祖国,用各种礼物送给亲友来弥补前几十年对亲人的渴望的时候,谁能知道,这不过是他们若干年来,一星期七天,一天十来个小时,站在滚烫的铁锅前流着汗水炒菜所换来的工资的累积!?”她语重心长地说:“凭我二十多年住在美国的经验,我向要出来的朋友们说,千万呵!不要把美国幻想成天堂,更不要相信听来的传说,以为美国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地方。”从这一席话里我们可以看到冰心老人概括在老梁形象中的生活是多么真实,多么富有历史感和现实感!不仅如此,老梁作为作家笔下的“这一个”旅美华人,他还有自己独特的生活道路和思想感情的逻辑,有自己独特的个性。新中国成立前夕,留美博士老梁,受到出身于美国的妻子的怂恿,搭乘“抢救教授”的飞机匆忙赴美;在美国,先是为筑“巢”而拼命工作,后来又为孩子读书而竭力积攒;待到孩子大学毕业,娶了媳妇,远走高飞,妻子去世,自己也老了,家如空巢,形单影只,疲惫不堪,迫于生计,还得继续奔波。有这样一种旅历的人,心境颓唐,见到与自己家境相反的老同学、老朋友,感情显得抑郁,就是很自然的了。当然,由于他的客人的身份,由于他高深的文化素养,他的颓唐、抑郁的心绪是借助于推心置腹的交谈、朗颂唐诗、开怀饮酒等方式表现出来的,淋漓尽致而又不失分寸。这样一个富有特色的美籍华人形象,在此以前的中国当代文学中还不曾出现过。

  老陈是一位与祖国共命运的知识分子。对于这个人物的塑造,作者不只是着眼于他眼前的工作热忱和家庭的幸福,而且着眼于他虽饱受磨难、历尽坎坷,但却“始终没有失去信念”的执著的一生。一个时期以来,出国似乎成了人们通向荣华富贵的坦途。冰心老人在“出国潮”到来之前,塑造了老陈这样一位与祖国共命运的知识分子形象,把他的心态与老梁的心态相对照,从而让人看到了到底什么才是人间真正值得宝贵的东西。比起老梁,老陈非但没有汽车洋房,而且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受尽了极左路线的摧残。作为一位大学教授,他从五七年起,就因被划为“右派”而失掉了教书的权利;“文化大革命”中更是被涂了黑脸、戴上高帽游街、关了“牛棚”、抄了家、烧了所有的资料卡片,从肉体到精神、从生活到事业都遭受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摧残。对于这一切摧残给老陈所造成的痛苦,作者虽没有具体描写,但我们从老陈谈及往事时眼前重新冒出当年烧卡片的火焰,要靠猛吸几口烟才能求得心情平静这一情景中,仍不难想象其残酷性。按说,经历过这样一番磨难,总应该对老梁的出国生活表示一点歆羡了吧!不,在与老梁的交谈中,老陈始终没有把自己蒙受极左路线的灾难同离开祖国、归化异邦这两件不同性质的事情混为一谈,尽管他俩是老同学、老朋友,彼此之间有着诚笃而又深厚的友情。他俩告别时,老梁在老陈的心目中就像“一只衰老的燕,扇着无力的翅膀,慢慢地向着遥远的空巢飞去”。而他自己,在历尽磨难之后,随着祖国的新生,却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作,下决心“把失去的光阴夺回来”。老陈对祖国的这种不折不挠的忠诚,很容易使我们想到我国古代伟大爱国诗人屈原表白自己心迹的两句诗:“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热爱祖国,是一个人的天职,也是一个人崇高情操的集中表现。然而真正要尽到这分天职,使崇高的情操变成现实却并非易事,它有时是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直至牺牲自己的生命的。老陈形象就给了我们这样的启示,尽管他还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英雄。

  小说的情节紧紧围绕着一个“巢”字展开。作者把白居易的《燕诗示刘叟》引入作品,既渲染了生活气氛,烘托了人物的心情,又在全篇中起了点题作用。巢即是家。作品描写的实际上是两个家:老梁那个建在异邦如今已形同“空巢”的家;老陈那个虽历尽风雨、至今仍很简陋、拥挤,但毕竟是扎根于自己祖国的大地、可从中获得无限生机,洋溢着浓重的中华民族的文化氛围的家。老梁的那个家,主要是通过他本人介绍被勾画出来的,属于虚笔。老陈的家,也就是作品中人物活动的具体环境,作者是从正面入手来描写的,写得比较实,因而也给人以“这个‘巢’多‘满’呵”的感觉。一空一满,一虚一实,两个“巢”(家)的反差是如此强烈,谈论、生活在这两个“巢”里的两位老友的心境如何,不就不言而喻了吗?冰心老人真不愧为心理描写的高手!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方式展开故事。除老梁、老陈这两个主要人物外,还写到这两个家庭的许多成员。老陈的妻子、女儿、孙女都正面站到了读者眼前,而且各有自己的音容笑貌。但整个作品不到6000字,在如此短小的篇幅里,写出这样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出入进退,亦如生活本身那样真实、自然,这显然是作者熟练、巧妙地调遣笔墨,运用第一人称叙述方式的结果。

  《空巢》荣获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当之无愧!